一路驱车出了城门,行至此处,已经离城市的喧嚣很远了,隔着厚厚的帘子只能隐隐听见车子行进时车轮转动的声音,间或可以听到寒鸦的哀鸣。极其宽敞的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被,笼着火,点着香,又香又暖。归蝶和母亲倚着凭几歪着说笑,身旁的晴绾剥了坚果一粒粒放在琉璃盏里,搁在她们随手能够得到地方,方便她们取食;婉娘拿了小玉锤给独孤氏捶腿,时不时说几句俏皮话,看上去倒也是其乐融融。但是终归是乏味的,归蝶强忍着被热气和浓香弄得头昏脑涨的疲乏感,强打精神,费心费力的一味乖巧恭顺。这样又忍了一会儿,独孤氏似乎有些乏了,掩着口打了个哈欠,眼睛里面水汽蒙蒙,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一边问,“可是还没到么?”
“回夫人话,还得好些时候呢。”闻言身边的身边的婉娘忙把手里的小锤放下,一边陪着笑把手搭在独孤氏的肩膀上揉捏着,一边闲话道,“婢子听闻这园子选得地方和样式都是按照靖穆公的意思办的,且靖穆公的寿辰也快了,想着端国公这般也是有为父贺寿这一层意思。”
“贺寿?呵,那还真是难为姐姐姐夫的一片孝心了。只是这园子离本邸很远,往返维护都须得费些时力,听闻修建时颇费了好些钱财人力,现在又这般宣扬。其实想想这也不过是个消遣的别宅,又不常住,我常瞧着离城很近的郊区就有几块很好的地方可以建个周正的院子,”独孤氏这样说着,眼睛里都是冷意,“虽然别的我并不知道,但却听闻那处背后有一山林,里头古木参天,鲜有人至,倒是是个藏东西的好去处。姐姐姐夫一向睿智精明惯了的,兴许是看上了这一块地方也为未可知。”归蝶坐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心里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默默的抿了抿嘴唇,还待听下文,这边刚刚还神志清明的女人,眼神却突然迷离困顿了起来,头微微点着,似乎是快睡着了似的。归蝶见了连忙把身边的引枕连同母亲身后的一同给母亲垫好,然而身子刚刚靠过去,手臂突然被独孤氏抓住,使归蝶不得不僵着身子和她四目相对,只见她吊着眉毛,用闪着精光的眼上下打量着自己最小的女儿,而嘴唇却若有若无的弯着弧度,做出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直把归蝶心里发毛。不过也只是一弹指的功夫,面部表情切换到了柔和模式,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归蝶梳得水滑的头发,用指尖撩拨着那一帘璀璨晶莹的累金嵌宝蝶恋花流苏花鈿,柔声说,“待会儿兴许会见识些极没有礼数的人,只权当长些见识,切莫要动气争执,母亲自有理会。”
“是,小蝶明白,”归蝶定了定神,含笑道,“况且我大将军府的嫡小姐,不轻看别人就是好的了,哪里会这般轻易的让人轻看了去。”
“哈,到底是我的女儿,我果真没有错看,”独孤氏的露出了一种由衷的愉悦的表情,放平了一直吊着的眼睛眉毛,松开手,身体也同样放松了下来,“我且小憩一会儿,等走到近处,记得唤我。”女人含笑的吩咐了一声,然后便合上眼睛。婉娘拉过一条毯子,帮她盖好,然后把火盆里的火烧得更旺。
“小娘子若是乏了也可以先睡会儿,到了地方婢子可以一起唤醒小娘子。”瞧着归蝶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晴绾忙压低了声音柔声问。
“不必了,我自看会儿风景,想来时间过得也快。”归蝶把帷帽戴好,挑起帘子,一阵冷风扑来,吹走了一直盘亘在归蝶脑海里的混沌。想起了什么,她回头吩咐道:“且让车夫把车赶得稳便些,母亲累了,且缓缓而行便是。”然后才微微探出头去看那沿途风景。
这日天气极好,万里无云,一片响晴,沿途枯木夹道,间或有几株瘦骨嶙峋的野梅,远处的山头染白,隐隐有几点绿意,想来是雪落松柏还未化开的缘故。吸了几口凉丝丝的空气,归蝶自觉灵台一片清明。这时耳边有急急的马蹄声急速逼近,转过头,还不及细看,只觉眼前一道黑影极快的几乎是擦着鼻尖的闪过,卷起的猎猎的有一丝丝甜香的疾风,几乎把归蝶的帷帽掀得翻卷起来。揉了揉被抽得有一点点刺痛的脸蛋,按住帽子,再把目光追过去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着驼色胡装策马飞驰的背影。
哪里来的登徒子,冲撞了人也不见一丝歉意的,压着帽子,归蝶有些恼了,正要发作,余光瞥见后头有一位骑着皮鞯雕鞍,膘肥体壮宝马的年轻俏公子,他的后边紧跟着一辆饰以金罩,间以珠玉犊车,且有大量婢女奴仆,挑夫护卫列队随行,看着那阵仗倒也应该是和她赫连家一样的门第大族。生怕被人家笑话了去,归蝶连看风景的兴致也没了,只是默默把身子缩回去。登时眼前便暗了起来,馥郁的香味和融融的热意翻涌着附着上了归蝶的身体,不一会儿,汗意和睡意便重新席卷而来。
感觉到有人给自己盖上厚毯子,以为是晴绾,于是便含糊的说了句,“把被子拿开,好热……”话音刚落,肩膀便被人轻轻推了几下,耳边有熟悉的女声轻轻笑道,“小娘子莫睡,仔细流了口水晕花了妆容。旅途劳顿乏味,不如和月娘说说笑笑解闷倒好。”勉强睁开眼,眼前却赫然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是月娘啊……揉揉脸,使劲眨眨眼将眼前的困顿驱除,再睁开眼,只见四周一片青山碧水,云雾缭绕,恍惚间仿佛处在夏日清晨的山林间,微风拂过,有极潮湿的带着树木味道的水汽迎面扑来,耳边有伶仃的鸟声婉转,手指扶摸着被晨露和雾气打湿的头发,月娘还是一如既往的把发髻盘的高高的,插满了鲜花珠翠,脸上淡淡扫了些****,抹了胭脂,贴了桃花形状的花钮,耳朵上那一对摇来晃去的金锦鳞的耳坠子打着摆子,那富贵的光泽和她眼底的光辉交织着,显现出些许丰腴成熟的韵致;加上身上那件薄如蝉翼鲜妍明艳的石榴裙,和那绣着红艳艳富贵牡丹束得极低,几乎恨不得把二分之一的****都露在外面的诃子。饶归蝶是一个心智极其成熟的女人,也忍不住生了几分一亲芳泽的荡漾心思。
荡漾了好久之后,归蝶却忍不住触景生情,怨念了起来:真是一件幸福的胸衣呢,遥想当年还健在时,每年夏天因为伏案疾书时而被压得瘪进去,只能手动复位的胸衣,眼睛里就或多或少有些怨怼。
“小娘子看着今天这个所在月娘选得可还入眼?”由于归蝶怨念的目光太过怨念,难以揣测归蝶心思的月娘理所当然的以为是因为归蝶对这个地方不满意的缘故,于是少不得敛了笑容垂下眼睛,做出恭顺的样子。
“……没什么,这一处好得很,只是天气有些炎热,我自己穿得衣裳有些繁重了,现在有些燥热得厉害。”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点猥琐,归蝶连忙定了定心神,匆匆敷衍了一句。然后下意识的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岔开话题,笑道,“昨儿个还嚷嚷着以后梦里相会的时日无多,我当是这几日必不得相见,还好自伤心了一番。现在怎么才两三个时辰便又来寻我,竟然连白天黑夜都顾不得了?都知这般思慕我,可要当心赎了你的郎外吃心啊。”
“月娘自然是爱慕极了小娘子的,”闻言月娘也是笑意盈盈,一双水杏目直至看过来,里面波光潋滟,竟有些不能辨真假的味道,“只是今日仓促与小娘子相见却是另有极重要的事要知会小娘子的。”
“极重要的事?”归蝶愣了一下,莫名的,心里泛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是呢,小娘子待会儿怕是会与故人相遇,为了安稳起见,月娘希望小娘子能谨言慎行,切莫强出头。”
“……”故人么?归蝶只觉心脏和太阳穴都突突的跳了起来——果然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来到这个是空的,除了那个陆密之外,定当还是旁的人和她有相同的境遇。虽还没打算好该如何处置他,但潜意识里却并没有分毫要与他合作的意思,毕竟人心本恶,只不过是利益至上而已,况且这古代生产力这么低下,但是资源还少得可怜,哪里有那多余的善心分他人一杯羹?果然还是觉得找时间除掉才是正理。心里这样想着,便打下主意。方才刚刚泛上来的微弱的担心和恐惧也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平静了下来。只是,为什么月娘会这般清楚呢?莫非她有分辨得出两个时空的人的异同的能力吗?
“不过小娘子也不过介怀,他乡遇故知本就是一件喜事,小娘子理当满心欢悦才是,况且昨日我见这靖穆王别府上飘过五彩流云,今日想着也该是有龙虎祥瑞降下,倒也是个极有意思的去处,若小娘子放精细些,今日虽只是小栖梧桐碧枝,但他日定也可入主瑶池。”还是第一次看见月娘像这样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不过是一瞬的注视,但却仿佛要永远溺死在她绵软温柔的酒窝里似的。归蝶仔细注视着这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突然感觉到了十二分的陌生——和水杏眼,尖下巴,软腰肢,眼角眉梢,每一寸肌肤都流露着千金大小姐的傲慢自我不一样,这一具身体的水杏眼,尖下巴,软腰肢,眼角眉梢,每一寸肌肤都透着能与天下男子蜜里调油的妩媚风流,归蝶莫名的有些恍惚,竟觉得她有点儿狐狸的样子。
“楼心月……其实你也是楼心月吧……”仿佛是要确定什么似的,她快走几步,拉住了她红艳艳的绣着金线鸳鸯的袖子,言语有些飘忽而急切的问着,眼里存着戒备和抗拒。
“小娘子缘何这样问呢?”月娘顺势反握住归蝶的汗津津,凉冰冰的手,微笑着,“其实我姓楼还是姓房,名字是心月还是明月都是无关紧要吧?代号而已,若是小娘子喜欢,赏我阿猫阿狗这种名字我也会甘之如饴,”俯下身贴近归蝶的耳朵,温热的气流打在归蝶的耳朵上,一阵阵的痒,使归蝶不由自主的皱着脸,缩了缩脖子,“但是如果小娘子不介意我那低贱的出身的话,我甘愿变成小娘子的一部分,与小娘子共存,做小娘子的耳目。”
“你……在说什么?”归蝶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只觉月娘靠过来的那半边身子都被炙烤得厉害,下意识的想挣脱开来。突然耳边炸开了一道惊雷,夹杂着丰富水汽的风席卷过来,竟有些是山雨欲来的味道。一晃神的功夫月娘已经先一步放开了她的手,身子一下子飘出去好远,然后隐在雾气里,化为一道浅绯色的剪影。
“快下雨了,奴家就此别过,小娘子也该回了,莫要让夫人等得太久。下一次再在梦中相见……”顿了顿,然后突然遥遥的听见一声轻笑,是月娘的声音,“不,没有下一次了……”
“什么?月娘,你且等等!”归蝶和月娘梦中相会也不是一两次了,这还是第一次被丢在梦境里头。归蝶有些懵,须臾,大雨倾盆而至,淹没了归蝶的呼喊,密集的雨点砸在身上那感觉竟然和真的触感没有分毫差别。透过密密的雨帘看过去,这一片空间都扭曲了。归蝶的身体如同海上扁舟一样左右摇摆,雨声越来越大。
“小娘子该醒醒行了,快到地方了,是时候收拾整理一下了。”不知又过了多久,归蝶在梦中一片雨幕中躲无可躲,被雨点砸得都快崩溃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胡思乱想之际,雨声渐渐变了调子,打在身上的触感也似乎变得轻盈了不少,于是伴着朦胧而迷蒙声音和轻轻的拍打,归蝶终于从刚刚的梦里走了出来。睁开眼,看见晴绾有些担忧的脸。
“小娘子脸色有些难看,可是睡得不安稳的缘故么?”晴绾帮归蝶把脸上有些脱落的粉补得妥帖,理好衣裙裘衣,戴上帷帽,放好幔子。
“无妨,只是刚睡醒,还有些没完全清醒过来罢了。”归蝶静下心来,拜拜手,示意无碍。这时母亲也已收拾妥当,于是母女二人便一前一后的由婢女搀扶着下车。
把手搭在清欢的手心里,施施然站稳,四下看看,已经到了府邸的正大门外,犊车和兄长的马匹由这里的奴才拉下去打理喂食,有好些和他们一样穿得富丽堂皇的男男女女被自家婢女仆从簇拥着端正的站在门前。然后便有可以把客人接进去的轿辇迎了出来。在等待的时候,归蝶忍不住好奇的打量着这座宅邸,然而一打眼,归蝶就觉得这座宅邸颇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迎面是五开间一排三扇的朱红色大门和六根同色系的柱子,门上横竖交错着好些刷了金粉的铜质门钉,归蝶仔细数了数,纵九横七,左右有两只白色的石狮子威风凛凛的耸立在侧,往前走几步在正对大门处抬头看去,只见正门之上挂着一面蓝底金字四周边框镂刻着些花开富贵图样的匾额,上书“陆氏别府”四字,字体均衡瘦硬,点画爽利挺秀,笔力遒劲,颇有些斩钉截铁的味道,匾额之上是铺着绿幽幽的琉璃瓦的重檐歇山顶,屋脊上由仙人骑凤领着七只小脊兽,柱梁之间是一排龙头斗拱,四周的梁枋上满满都是些蓝绿为底绘着金灿灿红艳艳蜿蜒的花纹图案,归蝶走进一看,心里咯噔了一声。
难怪会有这股违和感,感情这些彩绘曾经在北京故宫里头看到过同款啊——这本来不应该在这个时空这个朝代出现的东西,更不该在区区一个亲王的宅邸装修上看见的和玺彩绘的最高级别——金龙和玺彩绘……
“婢子听闻这园子选得地方和样式都是按照靖穆公的意思办的。”方才在犊车上晴绾曾随口一提。
“是呢,小娘子待会儿怕是会与故人相遇。”方才在梦里,月娘隐隐暗示。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惴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