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本名啊。这个名字太久没人叫了，震惊之下，早忘记了害怕，她抬起脸来，盯着董展初背部的那张怪脸，却一时认不出。
怪脸望着她，眼中流出两行泪水：“小姐，我有罪，我对不住周家，我……是方艾啊。”
方艾！周家遭遇灭门后，从死者名单中消失的方艾！她家莫名失踪的丫鬟方艾。
青印只觉耳中一片尖鸣，待耳鸣总算消退后，才发觉自己浑身正不住地颤抖，陌途将她紧紧揽着，附在耳边柔声安慰：“我在，别怕，听她怎么说。”
青印点点头，压抑着心惊，哑声道：“方艾，便将事情缘由，分分明明给我道来吧。”
“是。”变形的嘴巴一张一翕，从她最初去到周家开始，一字一句地说起。
当初方艾父亲因贪污案发，全家遭受牵连。方家在官场上也有些人脉，他们暗中托人，找了些好人家帮忙收留女眷。董知府跟方老爷子虽然没什么交情，却意外地出手相助了，递进话来，说是可以托焦州的一户大户人家出面将方艾买下。据说那户人家姓周，是有名的药商大家，家境富裕，待下人也很是宽厚。
方艾别无选择，便应承了。前来接方艾的，是董知府家的公子董展初。两人离开京城去往焦州的途中，董展初意外开口，拜托了她一件事，便是请她进到周家后暗中处处留心，并假意说正在办理一件失窃案，失主丢了珍宝，周家人有很大嫌疑，无奈苦于没有证据。方艾听得惊疑不定，董展初见她面露怯色，不等她出声拒绝，便说出了交换条件——
“家父说了，待案子破了之后，必然打通关系，将你父亲从狱中救出来，让你们父女团聚。”
听到这话，方艾没有半分迟疑，忙不迭地就点头了，何况董知府也是为了破案，是好事。于是方艾就这样进了周家，周家人看她娇美可怜，想着也曾是官家千金，不忍让她做粗重活儿，只让她负责在屋里端茶送水。
周家人待她亲厚，她却不敢忘记要救父亲出大狱的心愿，暗中留心着。她发现周父的书房像是府中重地，轻易不允许他人出入，而她是负责倒茶的，偶然可以进去，时间久了，便让她窥到了书房中的机密所在。
周亦书的玉石书案底下，有一个手印形状的机关，那手印是按周亦书的右手手形刻制，唯有周亦书本人才能按开。某夜，她从窗上缝隙中窥见周亦书按动了机关，书房正中央的地面青砖便自动分开，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一个石台缓缓上升，台上搁了一个洁白玉匣，匣身四周环绕着氤氲紫气，华美异常，不知是装了什么宝物。
她料想那便是董展初所说的赃物了。想再看下去，周亦书像是有所察觉，匆匆关起了密室。之后，她便找了个机会出府去与董展初碰面，将所见全盘托出。这段时间两人经常见面，早已暗生情愫，那天董展初便表白了心意，方艾只觉又惊又喜，更是一口应下了。
那天，董展初直接将她带回自己家中住下，可过了没几天，方艾就听说了周家的灭门之祸。有时细细回想，她才觉事有蹊跷，只是说什么都太晚了。
董展初从未提起过要正式娶她为妻，她自觉身份卑微，最初的奢望也日渐磨灭了。为妾为婢，她都认了，毕竟董展初是她唯一的倚靠，狱中的父亲则是她唯一的念想。有时催问董展初时，他总是答应得很好，说一直在设法打通关系，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了，快了，快了，直到父亲死在狱中的噩耗传来。
绝望之际，她忽然发现自己怀了董展初的孩子。孩子生下来后，十分活泼可爱，多少给这苦命女子的悲惨人生添了一笔暖色。孩子的父亲董展初却高兴不起来，仿佛心头压着什么心事。他给儿子起名为隐儿，方艾问他为何起这么个名字，他答说：“但愿能隐匿踪迹，平安长大。”神色间的凝重，让她心生狐疑。
孩子两个月大时，她偶然间听到了董展初跟董知府在争吵。
关于隐儿。
关于妖树。
关于禁魂坛。
关于人参果。
三
后园中的那棵大树，董展初跟她说过，叫作“人参果树”。董展初却面露得色，神神秘秘地告诉她说，这棵树每年都会结一个果子，是真真正正的人参果。这仙果可不是谁都有福气享用的，董家只是代为照料仙树，果实要摘下来，送去神仙家中。
董家竟然跟神仙有交情，方艾惊讶之余，是不相信的，直到某次亲眼见到了那人参果。
那是方艾到董府的第二个年头，中秋之夜。
家宴之后，董展初没有回房睡觉，不知去了哪里。她独宿屋中，透过开着的窗棂，望着天上一轮圆月，想到亲人流落天涯，今生怕是不得相聚，不免悲从中来。
心中抑郁，便披衣出门，乘着月色明亮，到园中走一走，也好散去心头压抑的云翳。
信步走到后园，忽然望见那片竹林深处的空地之上，隐隐泛着红光，不像是走水的火光，倒像一层层反光的红色萤粉漫空挥洒，远远望去十分奇异。
难道是那棵“仙树”显灵了？
方艾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沿着林中小径走了进去。走到小路尽头，望到大树时，看到整个树身笼罩在红光之中。这红光近看起来，像血色在空气中流淌，莫名透着妖邪之气。
董展初便站在树下，周身笼在红光之中，仰望着树冠。
他在看什么？
方艾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树冠之上，居然有一朵血红花朵在迅速盛开。
没错，是迅速盛开，借着红光的照耀，她分分明明地看到那花朵的肥厚花瓣慢慢伸展，很快便由半开的花苞变为盛开的状态，最后将一缕黑色花蕊伸展着吐出。
花朵饱满、硕大，看上去沉甸甸的，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香气。
盛放的状态维持了一小会儿，花瓣便开始凋落，一个小小的果儿生成了，以眼睛可见的速度成长、变大，长到拳头大小，静止不动了。
方艾看得分明，那果子呈现肉色，分分明明是一个盘腿而坐的婴儿形状。
这便是董展初所说的人参果吗？
她没想到他的话竟是真的，惊讶得合不拢嘴。很快，那人参果大概是成熟了，蒂部脱落掉下，落入早就等在树下的董展初的手中。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人参果，对着大树说：“好了。”
他在跟谁说话？方艾凝目看去，并没有看到树下有第二个人。大树的红光渐渐敛起，树荫下恢复一片黑暗。暗影中忽然有人影一动，有个人从树干的部位走了出来。
方艾吃了一惊。她之前并没有看到有第二个人站在树下啊，难道此人一直站在树后，被树干挡住了？没一会儿，就见那人走到董展初面前，接过人参果时，她才看清此人面目。
是董知府。
父子两个转身往外走时，猛然看到了站在小径入口处的方艾，顿时大惊失色。
“她怎么进来了！”董知府低声训斥着儿子，“早跟你说过，不要留她，你偏不听！”
董展初忙软声哀求：“父亲，儿子喜欢她！她是自己人，不会说出去的！”
董知府哼了一声，冷冷瞥了方艾一眼，也不理睬她，捧着人参果离开了。
“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方艾面色惘然地解释着。
“我晓得。这是仙家机密，切不可说出去。”
方艾急忙点头，又犹疑地问道：“刚才父亲说不要留我……”
“父亲是怕仙家机密泄露，劝我将你送走。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这话让方艾心中安定了许多。万不料，在她路过书房、偶然听到董家父子为了隐儿再次争吵时，才明白这句“不要留她”的真正意思是“不要留她的命”。
从父子两个一来一去的对话中，她也隐约知道了那棵名字起得若仙家圣物的大树，其实是不折不扣的邪魔外道。结的婴儿形状的人参果，其实是地下埋的婴儿所化。
董家父子，非人，非妖，非鬼。
是怪物。依附妖树、窃取婴儿阳寿的怪物。
而隐儿，恰逢七月十五子时出生，是妖树选定的下一枚“人参果”。
失去孩子的恐惧已笼上心头。怪不得董展初得子之后，时常显得忧心忡忡，原来他早就知道了隐儿的命运。
当夜，方艾跑了，抱着隐儿跑了。
被亲生父亲关进魂坛，埋入土中，被亲祖父附体的妖树吸取精血，化为一枚果子的厄运绝不能降临到隐儿身上！
而六神无主的方艾，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逃跑，只是能役使鼠精的董展初，轻易便找到了她。
荒野之外的小路中央，董展初负手而立，缓缓回头，看着那个抱着孩子仓皇跑来的女子。
他手中的绳子勒住了她的咽喉，他把她的尸首用一层薄土掩埋在荒野中后，匆匆抱着襁褓离开了。而被埋在土中的方艾将一口含着沙土的空气吸入喉中，猛地从薄土中伸出手来，抓住了一名过路的老人的脚踝。
老人将她从土中拽了出来，就在这暗夜荒野中，与她达成了一场交易。
他手中幻化出一团一人多高的青绿色火焰。
“此为炼狱火，心中有怨毒之人，经此火烧炼，会化为恶诅。”
方艾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何为恶诅？”
“半生半死、半人半鬼之物，专索仇人性命。”
于是方艾化成了一个鬼影般的东西。
听到这，青印恍然大悟：“哦，我记起来了！原来我们墙头上那对黑色的手印是你留下的啊！”
“正是奴婢留下的。那一夜官府失火，我跟在神兽身后来到京城，偷听了你们的谈话，知道青檀小姐居然还在人世，而且盗了宗卷追查灭门案，奴婢心中十分震撼。方艾为了一己私利，只顾得救父亲，却助纣为虐，害了周家一百多口人的性命，这罪孽不知该如何偿还。自墙头窃听之后，便希望能将董家父子这对凶手，引到小姐面前。”
青印眼中禁不住含了一层泪光，咬牙道：“方艾，我恨不能杀了你。”
“任小姐千刀凌迟，也不能抵罪，只是……请一定救下隐儿！”
是啊，纵然她做了什么，孩子是无辜的。
青印闭眼挥了一下手：“算了，你也是被人利用，至于隐儿的事，我定会尽力。”
至于周家那所谓的宝物，应该是已经丢了，那会被藏在哪里呢……
又过了好一会儿，陌途朝董展初的头部远远虚弹了一指，董展初身子一抖，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从梦中醒来，茫然地转了一圈，忙惊慌地问：“我背上有什么？”
两人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不答。见这情形，他不敢再追问下去，只得转身匆匆跑走。回到自己房中，找来一面铜镜竖在桌上，背对着镜子转头看去。在看到背上的那张怪脸时，他如遭雷击，保持着扭头僵立的姿势，半张着嘴，发不出声来。直到那怪脸睁开眼睛，对他做出了一个可怕的笑容后，他才惨叫一声，一头向外冲去。
青印自然知道他是去求董知府了，也不多理，而是站定在亭边的玉兰树下，轻声问：“玉兰，你都看见了吧。”
玉兰树的叶子寂寂不动，无半丝声息。
青印叹一口气，不再多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