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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一个没有开灯的下午的谈话

一、

姑且称他为T好了。

四十岁,戴无边框眼镜,头发三七分,贴头皮贴得很紧,黑而发亮,像是每天出门都要往头上抹点什么。衣服不是黑就是灰,像是中年男人的肺部底色被他们直接穿在了身体外面,无趣,沉闷。

说话倒是轻言细语的,他张嘴时你得注意去听,如果不注意,那些声音就像春天的杨絮,冬天的细雪,风一吹,就不见了。

长时间在二维空间里与人交谈是一件无聊的事。但生活要求你如此,有时你能驾轻就熟,可有时,也颇伤脑筋。我和T打了近一个月的交道。如果没有旁人,聊完工作,我们便只好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煎熬的等待着那段“空白期”过去。

基本上,我算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但在工作中的交往面前,我能瞬间将自己格式化成一个按部就班的主。但如何在与人聊完工作之后顺便谈点别的——于我而言十分艰难,闭嘴,凝视空气,我会更加舒服。

T竟然也是如此。那么好吧,大家便比赛如何在“空对空”的游戏里打完通关好了。

但这个下午的天气似乎令我们有了些谈话的欲望——窗外那座城市灰得令人作呕。在照例的等待中,不记得谁先张开了嘴,另一人便对应起来。没有开灯,房间有些昏暗。我抽七星,他抽黄鹤楼,开始说话。

T说他最早是学音乐的。他以这样一个让我惊吓的方式开始了描述,年轻时在场子里唱歌,十六块钱一场,唱郭富城和刘德华,有时还伴舞,骑着电摩托赶场子,做明星梦。后来年纪大了一些,在家人的张罗下,不唱了,开了一家台球厅,像模像样的做起了老板。一两年后,挣了些钱,又弄了一个名叫“华清池”的桑拿洗浴。洗浴弄了没多久,又拜托在当地担任刑警队长的亲戚将自己弄到警校去——警察——也是他年轻时的一个梦想。在警校待了一年多才发现自己是不适应的。随后辞了,也茫然了。

T在说自己这段经历时,淡淡的,嘴角的黄鹤楼兀自地燃着袅袅余烟,我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想象着这样的一个男人唱郭富城时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茫然之后,他离开了东北老家,带了七十万只身来到南方。后来他在厦门安顿了下来,买了房子,办了户口,也寻觅到了爱情——结婚,生子,开台球厅。生活原本就理应是如此发展的——可如果故事就在这里结束,T想必就不会坐在我面前,慢条斯理的抽烟,轻言细语地说话了。人这种玩意儿有时真的不由自己掌控。抱怨,毫无意义,审视,不值一提。

“后来,我开始做六合彩生意,那东西在南方很流行,从八岁小孩到八十岁老太太全玩这个,政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管,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包了个菜市场做六合彩,每天开门就有人送钱来,全是现金,一沓一沓的,一早晨就是三十万,我们抽三万,每天坐那抽烟喝茶,几万几万的进,钱要来找你,门板都挡不住。没过多久,我就发了。”

我很期待后面的故事,后面的显然更精彩。

“后来,我玩上了赌球,国外的盘口,天天盯着看,一赌就赌了三年,那三年像疯了一样,什么都不干,就是在电脑面前待着,开始我是做庄家,后来自己下水,这一下就没上来,三年啊,七百万,全部输光,五套房子,一个门面,两三辆车,一分钱没剩下,老婆带着孩子走了,我姐从东北过来给我还赌债,待不下去了,脸都丢光了,我在当地交往的都是些上流社会的,有头有脸的人,自己混成那样,就更不好在那待了,怎么办?三十三岁,什么都没了。”

我抚着自己的下巴,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人有时就是像被魔鬼突然掳走了一般,只有老天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2005年,T带着两千块钱来了北京,他和谁都没说,他想从头开始。在讲到下面这段话时,他那无边框的眼镜下面有东西在闪烁,烟灰有些长,他忘了弹掉,声音倒是照旧淡淡的,浅浅的,像在谈论别人的某事。

不要低估四十岁男人的自控能力,却也不要轻视男人在内心深处给自己挖下的一个又一个树洞。

T来到北京后,找了个招待所住下,然后,是的,然后他去了北影厂门口蹲着,年轻时的明星梦似乎又再次回到了这个男人身上,那些在台上唱郭富城、刘德华的日子似乎又回来了,忘记赌球,忘记六合彩,忘记每天几万几万的人民币,或许,还应该忘记以前爱过的那个女人,还有,那个不知去往了何处的小小的,可爱的,女儿。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惨到那个程度。你明白我意思吗?三十多岁了,和一帮农民工、小破孩一起,蹲在那里,等着别人来挑,十块二十,挣点盒饭,我在想我为什么?蹲了一个月,我真受不了了。”

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声音却如同羽毛一般,在空气里慢慢地滑落,飘零,最终停留在角落里的某股小型龙卷风之中,不知所踪。

后面的故事不再新鲜了。可以想象,一个经历足够丰富并有着聪慧头脑的人,在那些知识匮乏且整日在琢磨是吃十五还是二十的盒饭的人中,他显得如此特别。明星梦是不可能实现了,但他早已知道如何迅速地将自己成功的扮演成另一个人。

凭着见识与胆量,他一个人开始与不同的人交谈,说服对方将业务量全部交给他,他给对方以舒服的回扣,并不断地将身边的人聚拢,从而将每一个人妥善的安置——他迅速地,不假思索地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也就是我——这个下午所看到的——模样。

现如今,他找了一个北京女人,再次结婚了,又生了一个女儿,才三四岁。那孩子我见过,咿咿呀呀,三句话之后就过来攀我的胳膊,笑笑着问:叔叔你的耳钉为什么打在那里呢?我再送你一个好不好?

在最后的总结陈词中,他望着天花板,吐了口烟:我现在的老婆看得紧,不让我去外地,生意老也做不大。

他是笑着说的。那声音中带着甜蜜。某种“乐于被人管”的气息蔓延了出来,即所谓责任带来的福利,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反面。

房间里有些昏暗,我没有说话,见他带着尽情叙述后的轻松,与释然,坐在那昏暗里。过了一会儿,他再次重复起了其中的一个片段,“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惨到那个地步,从来没有。”

我配合地笑了一笑。

五分钟后,他向我道别,我送他到门口时,他又恢复了常态,嘴角淡淡的上翘,点了点头,“留步,罗导,留步。”

二、

我坐在那里抽烟,脑子像掠过什么东西,穿透我,经过我,却不停留。我没有开灯,下午五点的北京天快完全黑了,模糊的车流在缓缓地蠕动,远处的烟囱冒着浓重的白烟。

我并非在感慨T的人生,我只是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些别的什么。

姑且称他为Y好了。

我认识他已经快八年了。那时他似乎还是个少年,在机房见到他,他便笑,笑起来,一脸认真的单纯。

Y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尽管,他在我的脑海中一直还是当年那个少年的形象,无论他的腹部变得多么浑圆,我依然不能忘记最初见到他时,在那个小小的机房里他抬头向我微笑的情景。

他最初来北京时给人送盒饭,在寒冷的冬天,骑着单车,谋生。后来,他学习了速记,又后来,他加入了电视行业,开始进机房学习后期剪辑。现在,他成为了一名编导。数年时光,我眼看着他如何完成自己一步一步地转变。他的妻子和孩子现在在安徽老家,他一个人在北京负责挣钱。

你不可能再认识比他更好的人,善良,单纯,全无害人之心。

是的,随后我又想起了另一桩事。就是在中午等待T到来之前,Y向我说的那桩事。哦,对了,我和T是Y介绍认识的。

Y前两年一直在另一家电视公司干,那家公司专门给企业做那种连锁加盟店的电视专题片,就是总在各个省级卫视不断播出的那种十分钟、八分钟左右的东西,什么名堂都有,几万块钱的加盟费,然后顾客盈门,生意火爆,老板、商家、顾客,每个人都在镜头前侃侃而谈,绘声绘色地描绘自己的感受。

Y前两年一直在拍那种片子,我今天才知道他镜头前的所有人都是由T提供的。那家公司负责成批的制造这样的东西。Y与T都为那家公司服务。镜头前的那些人价钱是二三五,没有台词的是两百,两句以上台词的是三百,扮演加盟店店老板和商家的是五百。

这些片子全是由企业给广告公司付费,广告公司再向电视台付费,据说播出一次电视台收费八万。

Y说,那玩意真他妈赚钱,像疯了一样,播出一次企业就能接到几千个电话,然后马上就有好几百人加盟。企业一年就随便挣个五百万到一千万。

我问:那些加盟的呢?

Y说:加盟的好多都是农民,拿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结果发现自己被骗了,就跑到企业总部来要求退钱,你知道那些企业是怎么干的吗?打!打得头破血流,然后赶出去。我告诉你,他们一般都和当地的公检法关系很好,有个老板就说,公安局局长是我哥们儿,他说了我只要不打死人,就没问题。没人管的。我亲眼看见好多。

三、

我一个人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抽烟。后来,我站在窗前,发呆。我想着T,想着Y,想着那些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农民。发呆。

这个城市就将进入夜幕了,窗外很多东西都开始模糊不清,路上的车都变成了一个个的小红点。站在那里抽完烟,我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在黑暗中我拨通电话叫了点吃的,挂了电话,发现黑暗并不是不可以接受,可我还是开了灯,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我坐在沙发上琢磨了一下,究竟是吃完东西马上就走,还是吃完以后再等一会儿,等过了晚高峰以后再走,堵车。我在那明亮中认真严肃地想了想,始终不太确定。我也无法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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