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霄/文
那是毕业的前一天，教室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之前因 为偷懒，我还有很多东西落在学校没有搬回家去，几本参 考书，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做的空白试卷，水杯，长长的耳 机线，一盏充电式的小台灯。我慢慢地在桌斗里摸索着， 把它们一一找出来。你就坐在我的前面，隔了一个走道， 靠近墙壁的位置。你在给别人写纪念簿，下笔的每一个字 都用好大的力气，一副认真的样子。午后的风刮进来，温 热的，你没有理我，于是我觉得自己要变成支离破碎的人 了。
我早晨交给你的信，被你夹进字典里，没有拆开。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给你写一封信？大概是毕 业前的半个月，我以为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吧。我在悲伤 的时候，无所适从的时候，空荡了然的时候，喜悦的时候， 总要想起你。这样的时候占据了我生活的大半，所以，也 许我是常常想起你的，最近更甚，如果再不将你忘掉，恐 怕会流下眼泪来。
你呀，我现在坐在你的身后凝望你，悄然无声的，别 以为我是想怎样，其实早就记熟了你的样子，再多这样的 凝望，也只是让时间慢一些，让我获得更多凝望你的快乐。
给你写信这件事曾让我非常地烦恼。我没有写过情 书，不知道要在什么位置写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句子，又要 怎样才能词义完整，将自己向你和盘托出。因此，我踌躇 了几天，写过三个开头，那些简单的字几乎就要背过，最 后却仍然都丢进了废纸篓。给你写信的时候，万籁俱寂， 暗蓝色的天空上滾过铅灰色的浓云，没有星星，给你写信
这件事便成为了我一个人的秘密，所以我是这样地坦然， 我写：“你怎么可以那么好呢，喜欢你的感觉怎么可以那么 好呢，我此刻全部的情感都属于你了。”我被自己吓了一 大跳，赶紧闭起眼睛，回忆你我的种种，到底有没有像这 样好，可无从去想，它们变成我的一部分，我看不清自己， 又怎么能够再看得清它们。这是青春期的日子，原先那些 可以看清的东西，到此时却也都看不清了。
我只想起一件小事，五月的时候，我们在教学楼宽阔 的大厅里打羽毛球，柳絮被风扬进来，落在你的脚边，那 时你真是美极了。
我写有一年冬天你陪我过生日。冬天不像从前那么冷 了，雪落在马路上便化掉，你陪我慢慢地走，已经想不起 来当时的话题，大抵都是些开心的事。有一段路，你不知 不觉便挽起了我的胳膊，不再说话。我们穿过稍稍积雪的 街道后，你也没有将我放开。
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何尝不是太懦弱了，要是当时 说给你听就好了，说我喜欢你，便也不会有接下来那些怃 然的时光了。
可事实是我没有勇气开口，你最终放开了我。我们在 你家门前告别，什么也没有发生。
还有一次，你也轻轻挽着我，我撑着伞，躲避着车子 溅起的泥浆。你是小心翼翼地向我靠拢的，先拉着柚口， 最后挽住了胳膊。你说，我怎会慌张地躲开，只是整个心 都微微颤抖，继而变成一个傻里傻气的人了。之后我看王 小波，被那些缭乱的句子感动个半死，那个家伙不是说： “你不在我眼前时，我面前就好像是个雾沉沉、阴暗的海，而我知道你在前进的一个岛上，我就喊：‘爱！爱呵！ ’好 像听见了你的回答：‘爱。’”我要如何才能听见你的回答 呢？
爱。
有时候，我想到自己是个自卑的、没有安全感的人， 就非常地沮丧。晚自习放学常常是我一个人走回家，空旷 的马路，可以放心地走在路中间。路边的烧烤摊只拉开一 半的灯，喝醉了酒的年轻男人站在树下小便。因为心中总 是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哀婉，我的神情约莫是恍惚的。于 是在这样悲伤的时候，我又想起你。
我们相处了好些年，却从来都没有吵过架，你就像此 刻柔软的夜晚，你只能是柔软的夜晚，人们要是明白夏天 的夜晚有多么好，便可知道你有多好了。有次你拿去我的 钥匙，偷偷在上面贴下我的名字的字母，钥匙到现在还没 有用旧，贴纸却总是被我摸来摸去，而变得有些退色了。 我听你讲死去的小狗，看你难过得要命，便也说不出话来。 我把看哭自己的电影传给你，你又要跟着我再哭一遍。
我们就是这样地要好啊，在一起的时候那样开心，分 开后也不觉得怅然若失。
把信交给你之后，不几天就高考了。考完朋友们聚在 一起吃饭，你坐在那一群人里，我坐在这一群人里。快要 吃完的时候就有人开始落泪，一时之间饭桌上便有了散场 的意味。你缩在角落里，和朋友翻看着手中的相机。我们 只有过两次合影，一张在我的相机里，一张在你那里。这 时你的朋友突然喊我的名字，人声嘈杂，她一副乐坏了的 样子，大概是在拿那张照片逗笑吧。后来大家嚷着要去唱 歌，你唱完《宝贝》，又唱了《愛丨青》。
你可真是险些要把我弄哭了。
所以，我完全不能描述出对你的喜欢。既然不能描述， 那闭口不谈也是好的。可要想把它埋进更深更深的心底， 竟然却也无计可施。喜欢像是一个骗局，等到不喜欢了， 骗局就被掲穿了。然而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我，是那样 地喜欢着你啊。
没有人来掲穿这个骗局，我就会一直这样傻下去。
我记起那个平常的晚自习。我们打完羽毛球，脸颊和 手臂都汗津津的，你热气腾腾地冲进教室，回到座位上， 拧开水杯喝水。那时的我坐立不安，看见你喝水的样子也 要心动。你怎么可以那么好，我无法专心学习，只能继续 看下去。喜欢的感觉如此强烈，我凝望了你一整个晚上，
心底里生长出全新的感动。这就是你带给我的感动，无法 给别人解释，解释之后就要变得稀薄。
假期里的日子我过得索然无味，待在家中一整天，看 完许多本小说，晚上就出门去跑步，见到朋友，两个人便 站在路灯下喝干两罐啤酒。我与他谈起你，竟也是伤心的 语气。朋友责备我懦弱，既然已经这样，就要做出一些改 变，或许能让彼此更1央乐。
可我那样深深地明白，要想让你更快乐，就不能作出 任何改变。我也只能写一封信，告诉你我的心意，在我们 一生中最晴朗的时刻，从此便只需大步往前走。我在信里 提起要买一把吉他，给你弹些好听的歌，不过想到往后的 曰子里没有勇气约你出来，也就作罢。有一个早上，你站 在教室门口的走廊里晒太阳，你说：“好无聊哦，想逃出 去。”那时我就想到要和你做完一切有趣的事情，但有趣 的事情哪可以做得完，我又哪可以给你那么多。
最近我在想，喜欢你的我是什么样子呢。
我在书中看到有这样一群人：“胆小鬼们连幸福都害 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也会被幸福所伤。”我担心 自己成为这样的人，在喜欢你的时候，总以为一切未卜， 便战战兢兢，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毕业后天空总是明亮， 朋友们常常去广场上骑双人自行车吹风，到了夜里喷泉就 要升起，大伙儿便坐在石阶上，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那样 凉爽的夜风和我们，在任何回忆里都是美的。
不过有次你没有来。打去电话给你，你也只是耐心地 解释，有事耽搁。后来想起自己真是太蠢了，早该料到的 啊，你和男孩子在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出现在大家面前。 然而如此平常的事，我竟要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见你了。 “胆小鬼们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也会被 幸福所伤”——所以这样的人才会“在自己还没受伤前， 就此分道扬镳”吧，在世人的背后失落的胆小鬼，总是隐 藏得那样好。
我记得独身的旅途中，与河川并行的巴士经过焦黄的 麦田，在隐约可以望见山头的时刻拐入隧道，我因此而不 得不合起手边的书，突然接受前方那样沉默而纤细的黑 暗，这便是彼时的失落，喜欢你的失落啊。可我简直是隐 藏得太好了，时间久了它就变轻，说不定春天沙尘暴一来， 刮一刮就没有了。
喜欢你让我对这个世界更加地失望，但与此同时我又 充满了释然，因为一切的一切，只要风刮一刮就会没有了 口牙。
说话间，我又想起曾经决心要为你写部小说，如今却早已没了念头，因为整个少年时代的心事，我要如何才能写得完。
最近的一次，我和朋友们去你家吃饭，大家耗费掉一 整个下午，热闹地做了火锅，在夏天里吃出一身热汗。后 来饭毕，大家都跑去客厅看电视，你收拾桌子，我则留下 来站在水池边洗碗。这样的场景，真让我们显得愈加亲密。 擦筷子的时候，你突然走进来，在抽油烟机下面狭窄的空 间里，你靠近我，你对我说：“你真好啊。”
嗯，我从来都是好的。天黑的时候，落雨的时候，清 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我都想对你好。你一旦让我拥有喜欢 的能力，从此便再也不会丧失。
这是你留给我唯一永恒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