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动静比预料的多,却远远比不得靖承此刻内心的燥乱。
他的额头满是汗珠,一贯轻松的神色也被凝重所取代。
几人刚一进来,就感觉背对他们凝神诊脉的靖承有些不对劲。想到卧榻上的那人,赶忙都是靠近了床榻。
祁轩扶住刚刚放下的语兮,嘴里已是追问起来,“怎么?师父的脉象有异?”
“不清楚什么原因,师父的脉象忽然形如枯槁,探上去就像是已经要油尽灯枯了。”靖承皱眉将手指移开,复又重新吸气压了上去。
“你昨日不说已经在开始恢复了吗?怎么会这么突然?”
靖承没再理会,只一味的确认着烈缅的脉象。
品铭落在最后,但此时除了陪着,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语兮虽不能说话,可神色中的担忧溢于言表。转首看着身边抿唇的男人,扯了扯他的衣袖,摊开他的手。方写了四划,男人已是转首看向品铭,“去把烈舞带过来,不能因为她......”
“别......”
极轻极虚弱的一个字,打断了祁轩原本有些高扬的声音。
骤然间,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那个发出声音的方向。原本闭目沉睡的男人,此时睁着他那双有些浑浊的眼,兀自望着床顶,一时又没再多说一个字出来。
烈缅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似乎都比之前更加浓重深刻起来。此时看去,当真就如靖承所言,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吸尽了他仅剩的元气。
“师父,别放弃啊!”钟鸣在一旁看着烈缅好似看淡一切的脸色,实在想不出为何师父那样的人,此时会如同认命一般,不由开口劝道。
烈缅无力的挣了挣被靖承按住的手腕,轻轻一笑,“将死之人,怎还会看不清自己的死期。”
“师父你别这样。”
烈缅转首看向靖承,“为师说错了吗?”
靖承缓缓收回手,看着师父望向自己那一点也没有祈求他救治的眼神,竟再也说不出那些最后可能不过是为了填补自己遗憾的劝言。
原来师父,远比他们看得更开。
靖承的沉默,显然是因为烈缅说的是实话。但分明那样刺穿的外伤都能处理好,接下来慢慢调养便能有所好转的结果,怎么会如此急转直下呢!
身为医者的靖承想不通,旁边只能干看着的众人就更想不通了。
语兮心中还有很多疑问,可此刻都被烈将军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给掩盖了去。
她才刚刚醒来,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可难道就这样放任他离开,连烈舞都不见上最后一面吗?
“......舞......”语兮想要开口说话,但她这才发现,包扎过的伤口,比之前那种草草对付的处理更加禁锢住了她的声线。她甚至连断断续续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祁轩按住语兮的肩,倾身靠近床榻,“师父你,不想告诉舞儿真相吗?其实我们......”
烈缅摇了摇头,“那孩子憎恶分明,告诉她,或许还会迁怒无辜的人。”苍老的面容上,那双眼眸缓缓转动,“她爹是将军,战死,比什么都光荣。”
“可是......”
眼见师父抬起虚弱之下显得颤颤巍巍的手,祁轩忙伸手接住,接着就听他交代后事般的嘱托道,“照顾好我女儿,咳咳咳......”
“好,轩儿知道。师父你歇一歇,不要勉强自己。”
烈缅却似乎不管不顾,只是很用力的盯着祁轩,像是要确认他是否真的会如承诺一般。末了,他才看向靖承和钟鸣,张口说了什么,语兮却听不大清了。
弥留之际的时间总是不够用的,明明距离很近,可总觉得被隔开了无比遥远的距离。
看着烈将军和他的三个徒儿回忆着那些她不知晓的往事,语兮的感觉不是被拒之门外的挫败,而是深深的遗憾。
尽管还未查清烈将军骤然虚弱的原因,但他的外伤,或多或少都与自己有关。自己还没有说句感谢,他却已经在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没有责怪,甚至没有特意对自己说句话,这让语兮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恍惚地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心底某个地方像是塌了一般。语兮总觉得,对于烈将军,她心里总有一些不知如何说清的情绪。
她想靠近,想跟他道谢,可她的那一步还未迈出去,就听男人猛地一拳砸在榻上。
她就这样,错过了那个她来不及感谢的人嘴角溢出的,最后一句道别。
......
祁轩方回房,就看到女子抱膝坐在桌前。桌上的吃食没有动过的痕迹,她的眼神有些空洞的木然。听得自己的动静,长睫颤了颤,却再没有别的反应。
男人虽一整个午后都忙着处理师父的后事,可碍于烈舞还未苏醒,暂时也只是在府衙里开辟了院子,设置了灵堂。无论如何,便是隐瞒真相,这最后一程,还是要烈舞来送才应当。
祁轩眼下身心疲惫,但却并不准备因此回避自己和语兮的问题。
轻声来到桌边在她旁侧坐下,手指探了探碗碟的温度,声音放柔,“东西不合口,我们出去吃吧。”
抱膝的女子没有动,长睫依旧垂着,末了,只是无声的摇了摇头。
祁轩微微叹了口气,想到她可能是因为师父的过世而自责,稍稍犹豫,起身取了件自己的长袍外衫,往她身上一罩,便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女子没有反抗,任由他抱着出了房,左拐右绕,最终却是来到了府衙的马厩。
祁轩脚下一踏,人便抱着语兮跃上了一匹只有马蹄处有一圈青色的藏色马驹。稍一调整两人的坐姿,将她身上的外衫一拢,双腿一夹,马儿便带着他们小跑出了府衙。
男人的手始终环在腰间,语兮便也不去寻找支撑,放松了身子靠在男人怀里,并不关心他要带自己去哪儿。
烈将军的突然离世,让语兮对于夜城的整个事件都生出了更多的疑问。她想要静下心来思考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合理解释,但烈将军最终看向男人时,无意间与在他身后的自己对上时的那个眼神,在她脑中久久不散。
她总觉得那眼神里有些什么她看不懂的意思,可终究是百思不得其解。
到最后,她还没有梳理清楚任何一条线索,男人就已经回来带着她奔驰在了城西一望无边的草原上。
祁轩稍稍扯了扯缰绳,身下沐景放缓速度,转而踏上一处高坡。
日已西斜,眼下奔着城西出来,草原的远端,正是一轮将落未落的残日。
语兮眯眼看去,自然的光辉炫目而温暖,草香和风,心境不觉也轻松了些。她深深吸了口气,奈何却轻轻咳了起来。有些无奈的按住胸口,身后那人已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待她平复,祁轩这才拥着她下了马。缰绳随意的弃在一边,也不管沐景会去哪里溜达,祁轩只是顾自领着语兮在一旁寻了个平坦处,自己先坐下,再将她拉着坐到自己盘起的双腿上。
因着姿势的改变,此刻祁轩必须微微抬眸才能看到那个被他圈在怀里仍有些漠然的侧脸。心下微微一叹,到底还是先开了口,“你不想要解释吗?”
语兮摊在腿上的手指节微曲,有些迟疑,但还是摇了摇头。
“可我想解释,你愿意听吗?”祁轩注意到了语兮的小动作,不放弃的又添了一句。
语兮怔了怔,偏头看向男人依旧幽黑的眸子,对他此时表现出的姿态,有些微的不适应。自己明明并不准备多问,为何反而是他自己想要解惑?愧疚吗?分明都已经做了,又何必......
她的眸中带着疑惑,祁轩张了张口,神色有些挣扎,却终究说服了自己,“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女子内心的震动在瞬间放大,她吃惊地看着面色诚恳而自嘲的男人,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先出口的,竟是对自己道歉,并作出承诺。不管他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还是别的什么,能让他承认自己的错误,这就足够语兮意外了。
更何况,对自己认错,他也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回报。就算什么都不说,自己这个始终还依附于他身份的存在,也只能自己消化一切,然后继续如常的接受他还愿意赏赐自己的所有。
仿佛不想给语兮更多的时间理解他的缘由,祁轩拿手蹭了蹭女子的脸颊。稍稍吸入一口气,“大约围猎之前,我便得知了华国近期将有进犯的消息。而比起受命御敌,我更担心老六他们会在此事上横参一脚。”
祁轩扫了眼女子似乎并不欲打断的神色,继续道,“沈家小姐的‘意外’虽是不幸,但却绊住了老八。因着不确定老六会如何出手,所以我命人安排了那只掉入你院中的信鸽。”
“消息内容,手法,该露的马脚,都出自我的授意,甚至当中包括你弟弟对你的邀请。而目的,就是让你生疑,最终亲自到这夜城来与我会合。”
“我的人一直在暗中保护你,如果老六的人要将你拦截回京,他们便会出手排除妨碍。但他最终没有,这一点确实也让我很意外。”
“之后的大概你也都知道了。地动的方式虽然出乎意料,可最终的目的却并无差别。我的人一直掩藏在城中,所以我始终都知道夜城究竟发生了什么。”祁轩看着女子越来越拧紧的眉心,伸手按了上去,“只是让你受苦了。”
比起莠儿的帖子是经他授意,语兮更没想到的,是他明明派了人手跟着自己,却依然放任叶参为所欲为。任凭叶参钳制一整座城的百姓,不给予帮助,只是冷眼旁观。如果他早一些出手干预,或许烈舞,或许烈将军......
祁轩沉沉的吐出一口气,“舞儿虽被叶参关了起来,但并未受什么刑罚。师父不知情况,这才会被叶参束缚住。玄明在我们攻城的时候便先解救了师父,原意是想请他协助调停那些关押的百姓,但是......”
男人忽然的沉默,让语兮紧接着发现了一件事。
烈将军会有机会冲上城楼,其实还有一部分是他的责任!
原本有些抵触和愤怒的心情,突然揉进了一丝感同身受。语兮以为烈将军的外伤是因她所致,可面前的男人不也是一样吗?
烈将军对于自己而言还论不及多么重要的存在,但男人却是自京城出走后,便一直在他的教诲之下成长至今。他对烈将军的离开,难过,痛苦,恐怕比自己只多不少。
祁轩的黑眸别开了些,他并不是想因此让语兮心软,可话已至此,他不可能不去面对自己这算人算已的计划里,究竟让他输掉了什么东西。
也许回京之后,他的声势能盖过老六,但失去的,从没法儿用这些来弥补。
如果说语兮承受的一切他早已有了准备,那么师父的意外,他终归是措手不及。
男人扶在自己脊背的手微微曲起,情绪有些不稳,可很快又再度抬眸看向自己。他张了张口,眉眼有些疲惫的笑意,“仅此一次,原谅我好吗?”
语兮的心,到底还是被说服了。可就这样原谅他,她却是不愿的。
他有苦衷,她很清楚,但这不是他肆意的借口。其实她真正生气的,是他没有从一开始便告诉她这些。即便她现在也不能说自己就一定会答应,但这种不完整的信任,让她有些受伤。
语兮盯着男人没再回避的眸子,忽而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这是他第一次威胁自己时对自己做的,既然他给了机会,为何自己不还回去?
祁轩的眼眸稍稍睁大,但还是承受着女子逐渐加重的力道,甚至也没有用内力去抵御。这是他的心认定的人,示弱,道歉都做了,承受她一些发泄又有何不可。
可偏偏,就是这种放任,让语兮有些下不去手。她恼怒地扯开男人的衣襟,俯首朝他的肩窝咬了下去。直到口腔里再次出现近日里尤为熟悉的血腥气,这才撑起身子,撞进男人隐含笑意的眸子里。
祁轩方才蹙起的眉,在女子的贝齿离开的一瞬便舒展开来。没去理会自己的衣衫不整,更看也不看那肩窝里的牙印沁出的血珠,只是淡淡笑着,然后身子朝后一仰,脊背触到草地之前,将她沾血的红唇送到自己嘴边。
“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