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舞强自忍耐着外间人潮鼎沸的动静带给她的新奇,固执的不去探看一二。
她不想显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尽管她不是什么阵仗都没见过,可堂堂卫朝都城,总归不是一个夜城可比的。
一路千里,如果不是知晓轩哥哥就在队伍前面,如果不是他时常记挂着自己的饮食用度,如果不是有先生钟鸣这些原就熟悉,如今更尤为关照自己的人在。烈舞觉得,她大概是熬不过来的。
烈舞往日并不觉得爹爹与自己有多么的亲近,但爹爹毕竟是爹爹,是那个自己病了,会守着自己一天一夜无可替代的存在。即便他有时会糊涂的叫着不知是谁的名讳,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是一位称职的爹爹。
或许娘还在的时候,那个总是忙于军务的爹爹确实不算称职。可自娘大病一场,他就改了。不会再把军务看得那么重,又或者,把娘和自己,看得比以往重了。
娘走后,她与爹爹相依为命。还好她是个乐天的性子,日子过得也还有趣。
直到她在爹爹带回的又一波营中将士中,发现了一个眸子尤为深邃,黑得发亮的英俊队长。
她默默关注着他同爹爹说话,看着他跟旁人闹作一团,守着他每一次的离去和下一次的再见。她不知道那是一种该怎么描述的期待,但她第一次被他叫住询问爹爹去向之时的紧张和无措,让她始终难以忘怀。
后来,爹爹辞了军职,她以为他就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和那两个总和他在一处的副将依旧时不时回来探望爹爹和自己。尽管知道他们的目的可能多在爹爹身上,可能一直见到他,她也是满足的。
她还记得,有一次他和钟哥哥在一场遭遇战中受了伤,若非钟哥哥全力相护,他极有可能就此殒命。她懵懂的听到钟哥哥所受的伤似乎更重,但只要他没事儿,其他人,都可以放一放。
只是后来,他打了场胜仗,京中下旨,命他回京述职。
他要走了,而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大哭了一场,爹爹劝她也没有用。一想到那样一个人就此在她的生命中成为过去,她就难过得无以复加。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终于明白了那多年累积下来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她赶在他回京的前夜,偷偷跑到他在营地的大帐里。她想要跟他一起走,可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他拎回了家里。
爹爹看着灰头土脸回来的她,没有责怪,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回房。她忽然就明白过来自己放弃了谁,不敢再提心中所想,却到底忍不住回身仰头望着马上的他。她说,“轩哥哥,你等我长大”。
轮廓愈加清晰的他,闻言在唇边勾起了笑。他弯腰揉弄着她头顶的发,没有答好,也没有回绝。
她没有说出后面未说完的那句话,但她觉得,他们之间已然做了约定。
直到后来,她知晓他其实是皇帝的侄儿,是皇族旁系血脉,是钦赐的燕平侯爷,是她这个小小的姑娘家没法儿触及的遥远。
她曾有一段时间的低迷,可想到他临行前逆光的那个笑容,她就深信自己还有机会。
即便后来听闻他娶妻,她都没有放弃过。而她也等到了他再度回到夜城,回到她面前的这一天。
但这仅仅几月的时间,一切都变了。
他虽然还是对自己很好,可如若不是自己大着胆子同他撒娇耍赖,她觉得他并不会再同以前一样待她了。
她不怕别人说她长不大,孩子气,她只要还能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就好。
为了这个目的,再装多少年她都不后悔。
偏偏,这个远离京城,没有他的夫人可以打扰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比起自己,他更会处处紧张的女人。
她可以与他出双入对,可以和他并肩接受旁人的扣礼。她可以轻易做到自己不能做到的那些事儿,就连自己的示威,她也毫不放在心上。
她本想着,这一次,就是拽着爹爹,也要赖上他一同回京,却没料到,事情越来越不受控制。
直到她醒来,有人告诉她,她的爹爹没了。
她想起自己先前见到的,胸口缠满纱布的爹爹毫无血色的躺在榻上,她记起旁人说过,爹爹是在城楼上为救她一命受的重伤。
她不过昏迷了几日,可爹爹就这样没了,还是因为救她没的!
她原以为自己一时比不过,也不过是败在自己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两年。可她从没想过,她还来不及再去争取,便先失去了她唯一的爹爹。
她根本没想过这个可能,即便是当年被他拎回家时,她眼中的失去,都不是这种阴阳永隔。
她想要为爹爹和自己讨个说法,可她没有成功,确切的说,没有人让她成功。
她不是没有私心的。若能让那个女人就此付出代价,让他发觉这个女人根本没什么好的,那么爹爹的离开,她也能从中感受到一些安慰。
烈舞闭起眼眸,回忆那唯一一次,她与他独处的时间,却无可避免的想起他说的那句话,“舞儿,你是风逐将军的女儿啊!”
那个时候,她毫不留情的嗤笑。谁稀罕做什么风逐将军的女儿,就因为这么个名号,她就必须承受这一切的伤痛,笑着去面对自己的仇人吗?
然后她就听到他叹了口气,有些失望的望着她,最后和她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故事。
她慢慢冷静下来,不是认命的接受自己就该失去爹爹的结果,而是认定,爹爹的牺牲,也是有意义的,绝不是自己私心里的那些难以启齿的意义。
时至今日,她也曾多次在用膳时见到他。她不再去强争与那个女人的高下,她开始学着让自己成熟起来,而不是继续佯装懵懂。
可除此之外,无论她再如何向他追问,那个故事的结尾,她始终都没有听到。
马车缓缓拐过一个转角,烈舞下意识的撑住惯性侧倒的身子,猛然发觉,自己的车架似乎走错了路。
她记得进城之前,最后瞟的那眼主城大道,远远就能看到搭建的迎礼高台。明明该是直走的路线,她却拐了弯......“停车停车,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车里一直安静的人突然像被点了火一般的捶打着车壁。品铭心下一惊,扬手命车夫继续赶路,嘴上也不忘解释道,“舞小姐,侯爷大捷归来,自有朝臣恭迎。您非军将,实在不宜一同受礼。”
拍车的烈舞不等外面的人回答,早就掀帘朝还未完全拐过的主街看去。此时听品铭如此说道,立刻反问,“她可以,我怎么就不行?”
品铭有些无奈,斟酌了片刻,到底是没有明言,“舞小姐,您还是依照侯爷吩咐,先回侯府等候吧。”
烈舞还待发作的脾气忽然被外间哄然的欢呼声掩盖。她看不到那边的景象,但她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如此急躁,从来就不是那个女人面对事情的第一反应。
......
朱雀大街的中央,是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
明霍一身绛紫华服,负手立在高处凝望着那队渐行渐近的人马。忽略那个一身银甲,朝百姓微笑挥手的男人,凤眸稍稍眯起,看向他身后不远的那架马车,然后,和那个同样转首望去的黑眸蓦然撞上。
没有人注意到这短短对视中产生的火花。热闹的卫京,都在欢呼他们的胜果,歌颂那个又一次用胜仗保住他们大好河山的燕平侯。
传言中,燕平侯于夜城歼敌十余万,击退华国犯境大军,为卫朝保下了一方平安。不过短短三年,那个一战崛起闯回众人视线的将军,就变成了完全有能力护卫一方土地的主帅。
而他的夫人柴氏,更是在逆贼手下保住了千众百姓,以身犯险,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只求百姓无虞,人称“梅夫人”。
卫京的百姓虽并未见到当日夜城之内的纷争,甚至不知这梅夫人究竟是何模样,但无论是谁,都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这位夫人的回京。只因她的舍己,只因她能够为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真正的舍身忘死。
依照律法,回京之师只有五千人马可入城,城外驻守也不得超过五万。
可有心之人明白,不止这五万驻军,这一役中由燕平侯亲率的人马,甚至更多闻及他威名的别地驻军,都会从心理上,开始偏向这位身负皇族血脉的,拥有赫赫战功的男人。
若他与哪位皇子投契,那么这位皇子便得到了无可比拟的支持,而若他的野心不止如此......
马车里的女子听着外间的浩大声势微微叹气。她不知道这是男人的布置,还是有人刻意想制造他功高盖主的趋势。如果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物起了疑,京中的局势,只怕就更难了。
想想被钟鸣和品铭先行送回府中的阮染霜和烈舞可以回避此时的针锋相对,再想到那个怀着身孕,在府中等待自己的正主王妃。
果然,还是在外漂泊更好!
可既然他终究会回来,那么自己,也义无反顾。
及至队伍行到高台之前,祁轩握拳抬手,队伍便整齐划一的停了下来。就连唯一的那架马车,车轮撵路的声响,也再听不到一二。
男人翻身下马,黑眸淡淡扫过高台上陪立的那些官员和侍从,最终转到那一身绛紫的明霍。四目相对,皆勾唇一笑,同时看向后方那令人翘首以盼的车架。
玉白的柔荑自流苏的车帘后慢慢探出,继而露出被桃红华服掩住的手臂。那手搭上一旁侍从的手臂,在青蓝色的袖袍衬托下,显得越发白净。
随着车帘被她慢慢掀开,艳丽的华服,如墨的发丝,发髻上纵横交错的八只红玉簪子,若隐若现的透白耳坠……一切的一切,终于被人们收进眼中,小心的收藏下来。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屏息静气,生怕惊动了这位独一无二的“梅夫人”。
待得那人影双脚落地,身旁侍从稍稍退开,她顾自手袖随意一摆。不过是理开了身上华服的褶皱,却也好似理开了在场众人心头曾因战乱而焦虑的心。
那抹红影方一抬首,这才发觉聚焦在自己身上成千上万的视线。羞赧一笑,双手叠在身侧,微微屈膝,一解自己的不是。
十七芳华的女子,俨然成为迷倒众生的倾世佳人。或许还会有人的样貌胜她一筹,可绝不会有人能真正复制她身上那绝无仅有的气质。一颦一笑,皆是说不出的风情,道不清的韵味。
而随着年岁的渐长,她的风韵会越发凸显,她的五官会更加惊艳,她的气质会愈加难忘。
她实实在在的满足了各人心中对那个传言中的夫人的所有期待。
饶是看惯了的祁轩和本已熟悉的明霍,看到如此盛装之后的语兮,也忍不住心头一跳,忘了周遭。
及至此时,才陆续有人回神吸气。竟是方才那人行动之时,全然忘记了呼吸。
那身影与银甲的男人并肩,继而提摆登上高台,在男人低沉的声音之后,属于她独特的,清冷的,含笑的嗓音悠悠传遍正待欣赏的众人耳中。
“妾身柴氏,见过璟王爷,王爷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