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小子给我说清楚了,谁让我收拾东西走人的?”
张彦一时有些不明就里,难道是因为自己倒向卢知县的消息传开,被廖系算账了?可仔细一想,又觉不大可能。且不说老王司吏如今正在家里头‘养病’,即便他真在衙里,也没权力开革手底下的书办啊!
至于廖主簿,名义上分管着非经制吏的人事,但也属于只管进人,不管出人的。换而言之,整个县衙里面,能决定张彦去留的只有两位——知县和师爷!
知县是一县之尊,开革权自然是有的。
而师爷作为知县幕僚,看似手中无权,实则不然……
但那两位主儿,分明已经饶恕了自己,还不至于出尔反尔才对。所以白役侯三这话,确实把张彦给弄迷糊了。
难不成,县衙里新来了位太老爷?
“张哥,不是县尊大老爷开革你的么?”侯三愣愣地道。
“谁说我被县尊开革了?”张彦心中那个郁闷呐,到底是谁在造他的谣!
“承发房的门卫大爷……”
“简直胡扯!”张彦愤愤的道:“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侯三犹豫了下,才答道:“他还说,你那「小张师爷」的名号,看似威风无比,其实也是让人给坑了,大人们都管这叫「捧杀」!”
“嘿,他还懂这个?”
张彦嗤笑不已,心知定然又是哪个书吏在卖弄,才会使得消息在底下传开,让这些近乎于文盲的差役都懂得了什么叫做‘捧杀’。
转而,又问侯三道:“那帮混账,是不是都希望我被开革?”
“这个……”侯三面对这个问题,却是怎么都不愿回答了,毕竟那太容易得罪人。
张彦见他如此反应,便知所料不差了,自己果然成了众矢之的……对此,他也唯有仰天长叹,悲呼一句:“嗟夫!人不遭嫉,是为庸才也!”
正巧,吏房赵司吏从这经过,闻言便打趣道:“张贤侄,此言出自何典耶?”
啧……叫得那么亲热,我跟你很熟吗?
张彦飞快地瞥他一眼,心知这才是真正的消息灵通之辈,必然已经知晓签押房里所发生的事情了。
不过再怎么说,这老赵都是六房中的头目,适当的恭敬还是要有的。当即向他拱一拱手,行了个文人的礼节,淡然答道:“此乃小侄有感而发,无典可寻。”
既然人家主动递出了竿子,张彦也不介意顺着往上爬,不动声色间改变了称呼,随口攀起了交情。
赵司吏心知此人惯于打蛇随棍上,心思灵巧得紧。
通过李师爷的连番动作来看,这小小书办必然大有前途!因而他也有心交好张彦,此时便一脸惊喜地道:“哦?贤侄莫非又有佳作问世?”
咦,他怎会有此一问?难不成,连我作诗讽刺过李师爷的事,他都知道了……张彦心中暗自纳闷,却也如实答道:“此句,确实出自诗中。”
张彦的意思是出自别人的诗,但那人现在还没出生呢,故而无典可寻……只不过,以赵司吏的理解,这位诗才了得的张少年,说得定然就是他自己所作的诗词了。
“贤侄可否念来听听?”
“有何不可?”张彦当即放声吟道:“礼房且作玄都观,我是刘郎今又来。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
“好诗!”
不只赵司吏一人出声赞叹,便是连边上的侯三,都跟着鼓起掌来。
张司吏的赞叹,排除几分刻意恭维的心思,兴许还有一半是发自真心的吧。以他的文化水准,哪怕不能完全理解这四句诗文,后两句应该也是能引起共鸣的。
至于侯三……
张彦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心说这货怕是连字儿都认不全。之所以鼓掌,估计是觉得有人吟诵诗词之后,不大声喝彩,会显得他这人特没文化吧。
不得不说,张彦临时想到并小小改动过的这首诗,还是蛮应时应景的。诗的前二句,引用的乃是刘禹锡的典故,以借喻诗人自身处境,以及那股锲而不舍的精神。
唐时,刘禹锡仕途不顺,遭到贬谪。
去国十年,再回长安时,他看到玄都观里的桃树都长大并开了花,于是借物喻人,写了一首名为《玄都观桃花》的诗,戏赠看花诸君子,意在嘲讽自己被排挤出京后,那些依靠趋炎附势而得到高位的新贵。
结果,再度被指‘语涉讥刺’而遭贬……十四年后归来,再游玄都观,刘禹锡又写下了‘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诗句。
张彦把它用在此处,倒也算是形象。
毕竟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他会被开革出县衙,便也意味着将要离开礼房。结果他却顽强的挺了过来,再次回到礼房,所以才会说“我是刘郎今又来”。
可以想见的是,当这首诗通过老赵之口流传开后,那帮子眼红的差役定然又要气得牙痒痒了。
此前以张彦的离开为赌局,本就让他们输了一大笔钱。然而有心排挤之下,愣是又让张彦硬挺了过来,还作了这么一首诗来嘲笑他们,能不把他们给气坏了么?
只不过,张彦一点都不在乎那些人对自己的看法。
反正现在有了李师爷做后台,他们再怎么看不惯自己都无所谓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就喜欢你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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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房的风波平息后,张彦倒是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许多胥吏,后来也渐渐的知晓了他投靠县尊之事,故而再是看他张彦不顺眼,也没敢轻易跳出来找麻烦了。倒是在私底下,仍会有人碎嘴,骂他趋炎附势、叛主求荣,不感念于廖主簿的‘知遇之恩’,竟转而投向了廖派政敌卢知县。
事实上,廖主簿对他何曾有过知遇之恩?
一个小小的礼房书办之位,可还谈不上是委以重任,更不曾将他这等小人物看在眼里。不说心腹级,便是连马前卒都算不上的,所以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叛主。
县衙里工作的日子,和后世的‘朝九晚五’生活也差不多,同样是‘晨聚昏散’。
只不过,古人的作息时间不同而已。简而言之就是早睡早起,清晨上岗较早,下午散衙的时间也会稍稍提前。
这天午后,申初时分(约为下午3点),官府散衙,张彦施施然出了礼房,迎面正遇上侯三。
侯三一见到他,就满面激动的叫道:“张哥,这回你可出名儿了!”引得周边一众胥吏侧目。
出名?你当老子混娱乐圈呢,还是走网红路线?张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问道:“怎么个出名法?”
“你不知道哇,你现在可是咱县里鼎鼎有名的诗人,大诗人啊!外头很多人都在谈论你的新诗呢……”
“新诗?”
张彦下意识的就想到了之前那首‘不遭人嫉是庸才’,心中只以为,是赵司吏把诗给传播了出去。
可转念一想,好像又不太对。
这老赵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文人,影响力应该不会如此之大,顶多也就能在衙门里小范围传播,而不至于达到满城皆知的地步。
张彦可不认为,诗词在吏胥间能有多大市场。
而他那首新诗,又将矛头直指一干同僚,其中嘲讽意味甚浓。人家作为被嘲讽的对象,怎可能主动替他传播出去呢?
所以他初闻此事,一时也未能理出个头绪来。
倒是周边几位同僚,一听侯三这话,立即就明白他所指的是哪桩事了。
要知道,县衙里的消息最为灵通,但凡县内发生之事,许多胥吏都能较早收到消息。唯独侯三和张彦这俩哥们,是个例外……
没办法,俩人都是宅男,平时极少出门,现下又正受到县里一众胥吏的排挤,根本没人愿意和他们说话,消息自然也就闭塞了。也就今天,侯三奉命出外跑腿办差,才得知了这早已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旧闻’。
听完侯三的详述,张彦才知道,自己早被李师爷给暗暗坑了一把!
更为诡异的是,那徐家小娘子偏生又在这时跳出来凑热闹,简直就跟串通好了似的……这下子,他真的要出名了!
他当然不会认为,李师爷会跟徐小娘子认识,毕竟双方属于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因而,他也只能是再一次的仰头无语望苍天。
“此诚造化弄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