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前辈此言太过了罢?”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引得众人纷纷瞩目。就见得人群里站起一少年,出声反驳道:“敢问前辈,何谓「著书」?”
“这……”
莫姓书生让他这么一问,倒是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中华汉字博大精深,一词多义的情况是很常见的,单这著书一词,就可以进行无数种不同的解读。
一般来说,著书通常指得是文人著书立说,撰写著作。可在实际应用范围上,就远不止这么一层意思了。
更何况,人家全句已经说得十分清楚明白了,‘著书都为稻粱谋’。既是只为谋生,那么它所适用的范围,就可以很广泛了。
总而言之,著书写文,帮人写写画画,赚点润笔之资的,都可以称之为著书。而进公门做个刀笔小吏,自然也可以说是著书,哪怕略显牵强,但也还是说得过去的。
谁又敢保证,自己所作的诗词全无瑕疵呢?
再说了,诗词这东西,用词遣句方面稍稍夸张一些,那都属于正常现象。这一点,往上可追溯至诗坛神话李白,其夸张的创作手法,至今尚为人们所推崇。
这位‘猛士’的话,倒让张彦有些刮目相看。
毕竟,当那首诗被李师爷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流传出去后,所产生的结果,早就违背了张彦的初衷,性质也与先前截然不同。
这就相当于,对方把张彦原本用来骂他一人的诗,变成了针对整个江南文人所开的地图炮……这一招,或许就叫做移祸江东罢。
可以说,那首诗已经成功引起了士林公愤。
现在他张彦的名字,恐怕也早都入了阖县名流的黑名单了。而在这种时候,还敢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的,不是猛士又是什么?
但他打眼一瞧那人样貌,登时就愣住了。
怎么会是这小子?
为他争辩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花了三两银子买他一首诗的李文斌!看不出来,小伙子还蛮讲义气的嘛……张彦心里如是想道。
厅里,莫姓文士一时未能作答,却听得李文斌继续说道:“在下窃以为,诗词一道,当以立意为先,词句不过旁枝末节耳!如若刻意修饰,毁了意境,便是以词害意了!”
转而,李文斌又道:“再者,「避席恨因才难继」一句,未必是说张雅吏自身。依我之见,此句应与后句相承接,未尝不是为拥有真才实学、却又不得进身之士鸣不平也!诚然,若说张雅吏还另有所指,旁人却是不可全知了……”
话虽如此,他心中想的却是,张彦曾经卖给自己一首诗,或许这‘著书都为稻粱谋’一句,主要便是暗指此事了……
总结完毕后,他对莫姓文士拱了拱手,态度颇为诚恳地解释道:“故而在下认为,前辈之言过矣。此番就事论事,前辈莫要介怀才是。”
不得不说,他对于这首诗的分析,还是十分鞭辟入里的。也唯有如此解读,才能和最后两句相照应,此诗方可称得上是水准之作。
真要按照莫姓书生的说法,‘避席’和‘著书’两句,单纯只是诗人针对自身境遇心怀不忿,那么最后所用的‘田横五百士’一典,岂不成了张彦在骂自己没骨气?
诚然,张彦这诗也有那么一点点感慨自己‘怀才不遇’的用意,但更多的,则是指向了他们这些成功进入‘肉食者’行列的所谓当世名流……
眼见厅内众人各抒己见,对一首诗进行了全方位的解读,争辩得相当火热。独自站在外头,作为旁观者的某张姓伪原创者,对此表示无奈且无辜。
讲真,我当时也就随手那么一抄罢了,哪曾想到这许多……
那种感觉,好比曹雪芹穿越到了后世,亲眼见证一帮红学家大发高论。然而人家心里想的却是,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罢?
却说屋内,莫姓书生的心情极度不爽。
想他堂堂生员,何曾被个后学末进反驳过?李文斌如此落他面子,这让他的脸面该往哪搁?
只见他脸色逐渐变得难看,最后竟是忍之不住,拍案而起,气急败坏的指着对方骂道:“李文斌!你如此维护一区区小吏,莫不是也想与他一样,沉沦下僚?”
此言一出,最早发言的王姓秀才,立即也起身附和道:“不错!李文斌,你与那张彦究竟是何关系,竟至如此回护其人?在此,我奉劝你一句,莫要失了吾辈颜面!”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那张彦公然作诗讥讽我等,你李文斌身为圣人门徒,要懂得站对立场,不要多管闲事,以免引火烧身……
说白了,他们之所以发起这么一个话题,主要就是为了针对张彦,贬损一番罢了。眼见贬低其诗不成,众人的辩论方向,又转回了著作权身上。
有人持‘李师爷借名作诗’一观点。也有人认为,张彦这诗原本就是抄来的,只不过就连李师爷也被他蒙在了鼓里。
还有人说,诗可言志,张彦如若真能作出此诗,又怎会自甘堕落到入那公门为吏?
更有人觉得,此诗细细读来似有印象,应是珠玉在前。那张彦忒也无耻,竟参照着格律,寻章摘句来凑成这一首诗,还敢大言不惭的说是自己所作……
至于人家区区一庸俗小吏,如何懂得格律这个问题,则众口一词认为,他是拿着相关书籍来对照着把词句套进去的……就跟填词差不多,哪怕格律对了,也是生拼硬凑!一定是这样!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认为,张彦有这作诗的水平。
事实上,他们何尝不知,以上理由几乎全是扯淡?唯有李师爷借名所作一说,还算是相对靠谱些。毕竟,那首诗的确不是普通人能作出来的。至少,这满堂骚客都不觉得自己有此水准,否则早该借此扬名了。
可那又如何?
他们要的也不过是个结果而已。无论如何,那首诗绝对不能出自一个刀笔吏之手,不然他们这些读书人都没脸见人了!
众人高谈阔论,不知不觉间,竟把一场雅集给开成了专门针对张彦的批斗大会,这完全违背了发起人高秀才的初衷。
对此,张秀才竟也不以为意,甚至还用眼神及时制止了李文斌,使其不再为张彦做任何辩解之辞。
他这么做,倒也完全出于一片好心。
不然的话,再让李文斌继续闹下去,今后这小童生势必要遭受整个圈子的排挤,疏离于萧山士林之外了。
堂内众人议论纷纷,场面一时喧喧嚷嚷,竟无一人发现,堂外多出了个张彦。
张彦静静立于门外,冷眼旁观,如同在看一场猴戏。
等到里边一众文人都说得差不多了,这才施施然移步入内。一边走,一边放声大笑,口中连连说道:“好一群圣人门徒,好一群萧山名流,好一群欺世盗名之辈!”
这一声讽刺来得太过突兀,以致令屋内的人都不觉停下了口中的言论,循声望去。看清来人后,不少人便恼羞成怒了,同声开口斥喝这贸然闯入的无名之辈。
“你是何人?安敢在此胡言乱语!”
“言辞粗鄙无状,何登大雅之堂?还不速速离去,莫要自取其辱!”
“不受邀而登门,是为恶客也!此处不欢迎你……”
他们确实认不得张彦,所以下意识便能判断出,眼前这人绝对是贸然闯入的。否则作为东道主,高升早该起身,笑脸相迎了。
张彦拿眼一扫,正对上了李文斌那错愕的神情,便笑着点了点头,算作与其打过招呼。而后环视屋内众人,淡声回应道:“寻常巷陌,商女所居,便是尔等口中的大雅之堂?岂不惹人嗤笑?”
不待有人回话,紧接着又道:“尔等既自诩雅士高人,那么今日,在下便不自量力,斗胆与诸位比试比试!适才立于中庭,闻听汝等可笑言辞,倒有一首七绝献上,诸君请听——”话落,当即口占一首。
“秀出东南笔一支,欲论风骨观其诗。平阳虎落春宵馆,得势狂犬何敢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