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璀璨成海,正是上弦之月。
这间城西小庙大概荒废了许多年,那嗖嗖的寒风吹入,耳畔皆是嘎吱嘎吱的木架飘摇声。茅草垛上月光荧荧,残缺的神像蒙着厚厚的灰白蛛网——这里实在是太破败,甚至老鼠都鲜有光顾。
然而那幽幽的笛声,穿过月色,浸透了无法言说的哀恸,昂扬凄婉,直教万物都肃杀起来。
“是《误风波》吗?——二十年没有听过了。”
那男人立在月下庭中,一袭白袍。
“当年晋宫朝会,我与你父亲初次相识——”他望向破败的堂屋,那月白色的身影从黑暗中缓步走来,金丝七宝璎珞泛起淡淡的光,“他邀我泛舟御湖,期间演奏的即是此曲。”
黛蓝裙摆拂过青苔斑驳的门槛,染了尘埃。
“真是奇妙,如今听来,却没有当年的欢畅自在。”
那男人兀自说着。他与燕国公年岁相仿,沧桑,却也算不上老态,只是从他那依稀可见年少俊朗的眉眼里,窥得到人事变迁的痕迹。
“原来师父也会怀念家父——白芷还以为您不在意呢,裕王殿下?”
月下的少女闻言冷冷一笑,眉心挑起几分不屑,可那人却不愠不恼,只是淡淡回望着她。二人陷入沉默良久,白芷只是低头轻抚那青玉笛上的一个个孔洞。
他终究没有回答她。
“师父您知道么,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她放下玉笛,缓缓抬眸直视身前的这个男人,“我真的想,若是这一生有城哥哥为伴,复仇也好,成志也罢,都不重要了……”
少女的肩膀颤抖着,连带着那双明亮的杏眼也被泪水浸满,这沉沉的夜色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白芷——”男人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欲言又止。
这样的场面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星月夜,那个少女也是这般泪流满面,只是当年的他却是当事之人;他还记得,那个少女一袭素罗裙,满树的白梨花正如飘雪——年少时的爱怨离别,绝不会轻易消融。
“师父,这回是我输了。”她胡乱地抹了泪,蓦地仰起头——那一瞬间,仿若天上的万千星辰都陨落于此,“——但绝对不是输给了您!”
她说得如此坚决,男人愣了愣,复又神色平静。
——“元晟!……孤是输了,但绝不是输给了你们元氏!”
裕王元晟没有想到,当年血流成河、一片火海之中的愤慨之言,如今竟又出现在耳畔。
“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男人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递去,却被少女一把夺过胡乱擦完后径自丢在地上,他无奈地抿抿唇,眼里依然是那样的悲悯。
“白芷,你听好了——”
弯腰捡起被白芷扔在杂草间的丝帕,他攥在手心,定神看她。
“我向你父亲发过誓,这天下有我元氏一半,必然有你司马氏一半!——这扶还堂、乃至天下,终归是留给你们的。”
夜风拂过白芷泛红的鼻头,少女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寒月高悬。
真话与假话,真实与虚幻,缠绵着、交融着,将这世事化为深不见底的漩涡;在这无法阻挡的洪流之中,白芷缓缓合上了双眼,彻底淹没。
——夏国庆合四年,二月,木错扑尔来犯。
贼阴以计入骈州城,于夜间纵火,半城化为火海,粮仓亦不得幸免。贼乘虚大举攻袭,当夜骈州城失守;值西荒道节度使裴庭巡视城中,与其子身殉。
翌日,贼据骈州而攻同州,以节度使殁,人心惶惶,守军溃败;贼大举东行,西荒道岌岌可危,京师震动。
……
大漠孤烟直。
无际苍穹之上日已沉沉,时至春日,赤色的晚霞却依旧融几丝寒意。
“呸!这几日贼寇躲在伊州城里不出来,咱们也打不进去!真是急煞人了!”
霜白的将军帐威严高大,在一片低矮的营帐之中格外显眼。周围两圈持矛卫兵,神情肃穆,直教人不敢靠近。帐里议论正烈。
“午后探子来报,那贼寇又从西城门运了一批牛马粮草出去,竟劫掠了一百多号年青妇女拉车——真当我们是摆设吗?!”帐中一位稍显儒雅的武将忿忿地用指节敲着茶几,不满之余却又小心望了一眼正来回踱步的主帅。
“主帅,您看……如何是好?”
不知道是谁不安地唤了老将军一声,满腹牢骚的众将渐渐安静下来。天色渐暗,帐内的烛台一一被点亮。
兵部尚书魏仲年近五十,也算是精神矍铄。只是战事突然,老大人三日前才仓促赶到——老实讲,西荒道的情形他并不熟悉,不过见惯了沙场征伐之事,如今这僵局如何化解其实心里早已有了数。
魏仲立定,在帐内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倚着木柱的廉城身上,
男子未着甲胄,仅仅一身紫绸圆领袍衫,上好的绸缎绣以虎腾祥云,衬得身姿愈加高大挺拔,只是廉城抵颌沉思,谁也不知他有何思虑——
军中并非朝中,这些将领多是燕国公的旧部或挚友,也不会计较他什么。
“贤侄可有妙计?”
廉城闻言放下抵颌的手,正身敛了神色,望向诸将。
“吾等心急,贼寇只会更甚——”
声线清润,仿佛雪山融水正从山峰蜿蜒流淌而下,流进心里的瞬间却寒凉无比。修长的手指随便理了理内衬的领口,他微微垂眸,瞥了一眼腰间的血玉流苏同心佩。
“不如杀牛宰羊,通宵宴饮,给他们一个‘机会’——”廉城抬眸,向那地形沙台缓步走去,众将只静静听着,“若是贼寇中计,即可连夜攻城反袭;若是贼寇识破,犒劳三军,也算好事——”
蒙了薄茧的指腹拈起两枚木块,向那城池两侧扔去。稳稳落下,形成包夹之势。
魏仲点头。
此计稳妥可靠。一时间众将鼓舞,啧啧称赞,男子却只是侧过白皙的面容,礼貌地抿了抿唇。
——夜色沉了,西国的风又如此的烈……
——阿芷,你可安好?
……
当夜,贼寇果然中计,仗着夜深出城直奔大营而来,却被早有准备的守军死死围困;而一直埋伏在城关两侧的夏军趁机攻城,贼寇未料到还有突袭,一时间乱了阵脚,四下溃逃。
翌日,伊州顺利收复,捷报传至天阙城,陛下大悦。
两个月后,夏军突入木错扑尔腹地,木错扑尔被迫议和,王师凯旋。
……
白芷得到廉城回京的消息时,已在天阙了。
京城的牡丹花开正盛,街市两旁的香樟郁郁葱葱,偶尔能瞥见初开的山茶,花瓣如丝绒,娇羞地藏在一片碧翠的叶里……初夏,正是京城的大好时节。
此番凯旋,陛下大赏三军;此战沁平王府也出了力,自然也得了嘉奖。
宫中连摆三日宴席,街头巷尾充斥着百姓欢喜自豪的笑声,那些读书人写诗作赋,歌功颂德,整个天阙城都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之中。
可白芷——不对,是秦安阳——这几日却忙于应付宫里来的教习嬷嬷,还有尚衣局的宫娥们,人儿一天比一天消瘦,尺码量了两三回都没定下来,愁得那些宫娥们不知如何是好,沁平王夫妇也暗暗着急。
——礼聘的圣旨,终是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