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闻,这南教坊于前朝含光三年敕令建造,尔来竟有二十余年了——纵使朝代更迭、生灵涂炭,竟也不能损它分毫繁华,果真千古不变惟风流。”
换上一身霜色底团花锦缎常服,此时的多布罗哲看起来与天阙城那些高雅贵公子并无二致。数杯“蛾眉娇”入喉,男子俊秀的眉眼间多了一丝柔和,不复先前的清冷疏离。一双凤眼灿若寒星,垂眸凝望杯中的倒影,蓦地浅浅一笑。
“难得,我还以为法师三句不离卢遮教义,原来还会讲些俗理。”
“我侍奉神明虽久,可毕竟是个凡人——况且如此良夜,既褪了圣袍,又有美酒相伴,能与公子这般青年才俊畅谈世事实属欢欣之事。”
“何止如此——”廉城爽朗笑道,抬手击掌三声,“还需邀佳人助兴方算圆满!”
掌声刚歇,那两侧木格移门整齐拉开,雅间外四位乐伎皆是一身撒碎花红绿撞色坦领半臂襦裙,身段娉婷,眼波含情,艳而不俗,抱阮、抱琴、抱琵琶、捧笙,迤迤然踏入屋里。
末了,教坊副使雪月立于门口,向席上靛蓝衣色和霜白衣色的年轻男子分别盈盈一拜,眼尾一抹胭脂红娇俏勾人。
“乐伎既已就位,奴家又挑了两位当红的饮伎侍宴——两位大人瞅瞅,可否满意?”
说罢,便有两位朱衣美人从雪月身后小步走出,一位成熟丰腴、风情万种,另一位俏丽可人、顾盼灵动。这些教坊官妓大多出自罪臣之家,幼时家世高贵,只是惨遭牵连,没入奴籍,纵经教坊司严苛调教,也鲜有淫贱之气;因其气质不俗、容貌美丽,又有技艺傍身,自然成了京中权贵竞相追逐的对象。
“如此甚好。”
廉城之意本不在宴饮伎乐,亦谈不上挑剔什么,只点头应允。孰料对面一直默默旁观的白衣男子竟扶案起身,径自向那两位女子走去。
多布罗哲本身就生得白皙俊秀,尤其一双凤眼丰神优美,加之身姿高挺、气韵清冷,足以倾倒一片;当与那双棕褐色的眸子四目相对之时,熟谙人事的饮伎也微微羞红了脸。
不止廉城惊诧,就连雪月也觉着怪异。
“敢问副使,先前那位墨竹姑娘可在?”
谁料他蓦地一问,说出‘墨竹’这一耳生的名字,那两位饮伎面面相觑,一时间想不起教坊里有没有这号人来。
雪月却陡然一惊,迎着眼前男子近似逼迫的目光,强忍心下慌乱——主人讳“白术”,他又所言“墨竹”,况且这两位前几日饮酒还是她亲自安排的,她雪月何尝不懂男子的意思。
只是,他竟敢——?!
一旁静坐的廉城一言不发,随手拈着白瓷酒杯,注视着门口四人的一举一动。
“公子记错了,墨竹姑娘并不侍宴。”
“哦?——那日我看她能说会道,却也哄得我心情大好,副使何不让她来试试?”
二人你来我往,丝毫不让,廉城看着,却是满腹狐疑。
——这多哲法师先前一副不染纤尘的清高模样,如今看来,怎么像是风月常客?还与这教坊副使熟悉?
廉城正思忖着,却闻门口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那嗓音柔柔糯糯,莫名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雪月姐姐,可是那位卢遮法师来了?”
碧罗裙下绣鞋踏来,男子凤眸轻抬,顿时如万千繁星陨落于此,璀璨明亮。
“多哲见过墨竹姑娘。”
“法师贵安,奴家这厢有礼了。”
男子左手抚胸,躬身一礼,那少女亦欠身回了万福。
廉城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却见那身着霜白大袖衫、流光碧罗裙的姑娘虽说相貌平平,仪态举止却甚是落落大方——也不知怎的,廉城越是端详越是有种熟悉的感觉。
“法师,奴家确实不侍宴的,那日只是——”
“墨竹姑娘,何必推脱呢?”
白芷正欲打个圆场,却被他出声打断。
“你们中土不是有句俗话吗——‘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过两日我便要动身回图什佳恩,想来会有数年不得相见,总想着临走再与你把酒言欢一番——”
——这男人怎么回事?!
——还有这口音,这举止,这男人何时这么多话了?
他言语热情,一双棕褐色的凤眸含情脉脉,直直映现出她易容的脸,惊得白芷心里嗖嗖发毛。
“既然姑娘今夜闲来无事,何不看在舍布里婆娑神的面子上,稍稍宽慰一下异国旅人风尘仆仆的心呢?”
他看似祈求,可话里话外总有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威严。
——何止心里发毛,简直一阵恶寒!
白芷全然不曾料到今夜的元琅如此一反常态,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那个高深莫测、波澜不惊的谪仙般的元琅,竟然也会逼迫一个弱女子吗?
就在白芷脚底一软,下意识向后退步的刹那,多布罗哲竟伸手一把抓住了那只皓腕,仅稍一用力,就将她兀地拽了过来——
然而仅仅一瞬间,白芷却看清了他凤眸深处近乎诡谲的平静。
“廉公子,这位就是墨竹姑娘。”
像是特意介绍,却更像是炫耀珍宝,那人强行牵着白芷快步到廉城案前,俊秀眉目间笑意绵绵,廉城抿唇不语。
待在门口的两位朱衣美人试探地望向雪月,雪月略作沉思便使了个眼色,三人悄然退下,末了合门时那两个饮伎还恋恋不舍地多瞅了廉城和多布罗哲一眼;屋里乐伎皆各就各位,低眉顺眼,不听不看。
“奴家见过廉大人。”
碍于手腕还被那人握着,白芷只得微微欠身,羽睫轻垂,并未直视案前的廉城。
——明明四个月前还如胶似漆,可如今再会,心尖却似冰似火,刺得生疼。
“墨竹姑娘……”
他蓦地站了起来,白芷抬眸,暖黄色牡丹纱罩下烛火摇曳,他修长的身影似乎蒙上了一层寂寞。
“——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杏眸里瞳孔一缩。
廉城望向她的眼神,晕染了忧伤的情愫,那种直白的、真挚的温柔,是光是雨是电,总让她不经意间迷失其中,在理智与情感搏斗的漩涡里,听见痛苦而强烈的心跳。
“墨竹姑娘,莫非原本就认识廉公子?”
手腕上的力道蓦地加重几分,白芷恼怒瞥了那人一眼,却还要强忍着做出一副大方得体的样子。
“回廉大人的话,奴家不曾与大人见过——奴家这皮相太过普通,搁在大街上半天都认不出来,兴许是大人记岔了?”
“或许吧……”
他喃喃自语着坐了下来,英气俊朗的颜容现出几分惋惜,白芷心里难安,正想说些客套的宽慰话,却被那人兀地牵回位置——她气她恼,可她不敢反抗,更不能流露丝毫。
——他是故意的。
——从头到尾,那些反常的举止都是在试探。
“白术,你果然有些‘本事’。”
那人侧身在她耳畔低语,隐隐腊梅香气浮动。刻意压到最低的嗓音恍如冰雪消融时节的山泉,点滴皆凉透人心。
——这是他第一回出言嘲讽,未留丝毫情面。
白芷浑身僵硬。
语毕,那人并未及时离身,却在她耳畔淹留。轻柔的吐息裹挟淡淡的花果芳香,触上肌肤的瞬间不输业火烧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