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点滴,酒阑歌尽。
四位撒碎花红绿撞色坦领半臂襦裙的乐伎,各抱阮、抱琴、抱琵琶、捧笙款款而出,这偌大的雅间只剩下寥寥四人。
“小彩——”
“啊?”
似是没料到这碧裙的眼生姑娘竟会识得自己名字,那婢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白芷无奈一笑,提醒道:
“你这丫头多少也侍了两三年的酒,怎么教坊的老规矩都忘了——随我去取‘未央醉’吧。”
婢女闻言方才恍然大悟,忙不迭与白芷一同敬拜而出。
——南教坊有个惯例,凡是雅间客人,必能在酒宴聚会末尾获赠一盏“未央醉”。这“未央醉”之名,取长乐未央之意,乃是京畿道最为著名的吴氏酒窖所产,一年除去上贡进献,也不过两百坛而已,豪门显贵挤破了头争购的,南教坊却偏偏得了百坛,听说是与那酒窖主人颇有渊源的缘故。
木格移门缓缓合上之时,白芷不经意地抬眸,却触上那凤眸里的淡淡温柔。少女心尖一抖,却还是抿唇紧紧闭上门扉。
……
她全然看不透多布罗哲。
如闲潭月影,如低喃耳语,如盈香雾气,可见可听可感,却独独不能触及丝毫。
她不知道他的那种清冷疏离是否与生俱来,可看向她时,分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甚至夹杂了一些悲悯同情。
夜色已深,纵使繁华喧闹如南教坊,亦是一副酒终人散的倦怠模样。
透过教坊扶梯的缝隙看去,阶梯下伫立的两位锦衣公子正对礼辞别,不知那霜色底团花锦缎常服的男子说了什么,靛蓝云纹圆领袍衫的男子蓦地笑了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
“他日若是得闲,公子不妨来我卢遮游玩……”
许是兴致正高,连带那声音都响亮起来,白芷勉强听个大概,却尽是些别离时的客套话,遂一把揽过宽松轻柔的竹纹大袖衫,淡然转身离开。
“——其实你不必遮掩。”
廉城蓦地敛了笑意,只平静望他。
教坊楼上的雅间逐个暗了灯火,不知哪位姑娘粗心大意,一条朱纱长帛轻柔舒展,从那楼上飘飘然落下;仰头,仿西洲风格的七色琉璃顶在四围通明的灯火里光彩迷离。
“遮掩什么?”
那人却丝毫不显得惊异,风轻云淡间,嗤嗤一笑,随手拨弄起腰间双钱结南阳玉佩上的南海珍珠来。
“你身上隐隐透露出来的野心与高傲,绝不是一个卢遮法师会有的——”
“公子怕不是生了错觉,我哪来那些无聊的东西?”
“究竟有没有,你心里自然有数——还劝阁下少些动作,这天阙城四下都是眼睛盯着,小心别一不留神就回不去西洲。”
“多谢公子关心。”松了指尖,玉佩流苏柔顺滑落,一双优美凤眸眼波流转,“——只是那些眼睛,恐怕盯着公子更多一些。”
“听阁下的意思,倒是我要多加小心了。”
廉城勾了勾唇角,侧脸望向人影稀疏的正门,硬朗英气的五官线条优美。正有几名短衣奴婢执帚清扫,目光悄悄飘来,时不时凑近了耳朵窃窃私语。
“多加小心总归是好的。”多布罗哲亦瞥了正门一眼,俊秀容颜依然凝了清冷笑意,“今夜承蒙款待,就此告辞,还望公子多多珍重——‘尽臣子之忠义,成千古之美谈’。”
万千深意皆融于末了一句,廉城一怔,眼底顷刻涌起复杂之色。
——这是他昔年冠礼之时,面呈先帝所书,其中内容除外只与少数几位长辈讲过,并未作何宣扬。
然而此人竟能直接说出文眼,足见手段极广。
“借你吉言。”
思忖良久,廉城缓缓开口,只是眼神里忌惮之意更浓。
“——但愿他日相会,你我二人仍是朋友。”
随满厅烛火渐次熄灭,华彩瑰丽的七色琉璃顶一分一分黯淡下去,除了他们二人,宾客皆已离开,那些妩媚风情、浮动暗香,皆作剪芯蜡烛般冷却沉寂。
“当然。”
多布罗哲温和一笑,亦如初见风华。
……
子时的天阙城,笼罩在雨后的缱绻湿意之中。
金吾卫整齐肃然,终夜巡逻,踏过一条条寂静的大街小巷,盔甲的金石之音在这薄薄雾气里格外清晰。
绣鞋点上湿润的青石板,如猫儿般悄然无声。
白芷凝神,回顾一望。
不见万家灯火,唯有街道上几处石灯台寂寞地驱散沉沉夜色。流光碧罗裙在这一片昏暗之中泯灭了颜色,唯独因那丝滑质地蒙上淡淡一层暗哑荧荧。
傍晚时分分明觉得暑气逼人,此刻却觉点点寒凉侵入肌骨。
《破云归》的旋律依然在耳畔盘旋不去,虽不复当年骄阳明月,却仿佛点滴露华从那碧翠草叶上缓缓淌落,摔开万道金光——徘徊在脑海深处记忆之间的少女,只能看着那些曾真真正正触及过的光与热渐渐黯淡冷却下去……
当冰冷的火焰燃尽,天地间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又是那般隐隐痛苦的感觉。
努力地呼气吸气,好让这纠缠不清的痛感从胸口快些消退,却只是徒然。
金吾卫巡夜的火光已然远了,绣鞋稳稳踏上冰凉的石板,白芷在这曲曲折折的巷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如一只迷途的小鸟,她却本就没有归处。
然而脚步却在某一巷口蓦地停了。
“想出来就出来吧。”
白芷沉沉一叹,杏眸流转,望向深巷之中轻轻走近的人影。
“阿芷……”
待到近了,他喃喃唤道,清朗的嗓音莫名沙哑。
“我就知道是你。”
沉沉夜色之中,那熟悉的怀抱一瞬间环绕上来,他的衣袖熏过极品金兰香的香雾,高雅浅淡,却是经久不散。白芷并未动作,他隐忍的呼吸却近在耳畔,没有埋怨,没有感慨,一丝一毫却都在给予她无尽的折磨。
少女缓缓阖上眼帘。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容人恐惧,容人欢笑,容人卸下所有的伪装,可仅仅在那一瞬间,白芷陡然发觉,她竟连悲伤落泪的能力都没有了。
——现在……该说些什么?
——难道告诉他……若是当初,他能舍下一切与她纵马天涯,师父便会信守承诺、不再强求吗……?
——然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如她所愿。
如今任何的言语措辞都不过是嘲讽她的摇摆与贪心,唯有沉默无言,才是对所有人的宽容。
沉沦着、犹豫着、妥协着,她分明陷在廉城温柔却小心翼翼的怀抱之中,可那侵入肌骨的寒凉,却从未消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