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湘东王宫的时候,早有成群的仆婢收拾好了屋舍,昭佩随身的几个侍婢也都手脚麻利地把带来的东西安置妥当。
因着此处的王宫和京都建康的王宫形制相同,昭佩依旧是住在萧绎屋中,夏氏也到了原来的小院里。
昭佩随身的嫁妆物件,一时用不到的东西,依旧搁在夏氏隔壁院中,竟好像没有挪动过地方一样。
萧绎是新官上任,自然没空在家里,一大早就出去会见湘东王国的内史张绾和常侍王显嗣,说是还要大致在城里巡视,想来到晚间才能回来。
夏氏到昭佩门前时,见昭佩正指挥着一群花匠在地里插花撒种,便有些好奇,“王妃,这种的是什么花呀?”说着去逗弄昭佩怀里粉粉嫩嫩的婴儿。
昭佩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婴儿就张口咬住了夏氏雪白的指尖,大力嚼动起来,吓得昭佩赶紧去捏这孩子的下巴,才算把夏氏的手指给解救出来。
虽说孩子的乳牙没什么力气,夏氏的手指上也多了好几个红印,她取出手帕擦了又擦,这才心有余悸地退后两步,“王妃,这孩子真讨厌,您不如还给王参军吧。”
昭佩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还给他啊?可是一离开我就哭,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我也没有办法。昨天晚上王爷还因为这事儿跟我生气呢,今天出门的时候脸都是黑的。”
夏氏掩唇笑起来,“这孩子跟王妃半点儿亲缘都没有,王妃就是不管他,也不会怎么样吧?”
昭佩轻轻摇头,“话是这么说,可,可我抱了两天,还真有点儿感情,倒不太舍得把他丢下。其实这孩子已经一岁了,会叫爹娘,也能扶着走几步,应该很快就不闹人了,最晚养到两岁,也就能还回去了。”
前头跟着花匠刨土埋花的承香承露却都不满地回头,承香忍不住抱怨起来,“王妃对他有感情,那是因为王妃只在高兴的时候抱一抱,不费什么事,可怜奴跟承露,天天喂水喂饭,半夜还要起来换尿布,简直折磨死人了。”
承露深以为然,也跟着直起身子,重重点头,“就是,有时候这孩子还拉在尿布上,奴给他换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昏过去,哎呀,这小孩子看着招人疼,其实最折腾人,奴现在算是大彻大悟,这辈子都再不想嫁人生孩子的事儿了。”
昭佩被她们的模样逗笑,晃了晃怀里还在咬头发的王颁,“承露,你的话可不要说得太满了,这可是你家王参军的儿子,你这么嫌弃,难道不想嫁给他了?”
承露被她闹了个大红脸,正要回嘴,却听夏氏低声道,“两位就暂且委屈些日子吧,也算是为了成全王妃啊。”
昭佩迷茫地看向她,“成全我?什么意思?”
夏氏咬了咬下唇,“王妃难道不知道吗?据说无子之人若养一个稚子在膝前,就能以子招子,很快也会有喜讯的。从前妾身也不信这些,可是妾身出嫁前的一户邻人也是多年无子,病急乱投医,谁知道才一两年,就真的有儿子了。还有至尊,当初至尊不也是收养了萧正德,才有了八位殿下吗?”
承香承露一听这话,顿时不再叫苦,“哎呀,王妃,要是果真灵验,也不枉奴们这番辛苦,这孩子现在看起来,倒不那么烦人了。”
夏氏见昭佩若有所思地点头,知道她已经信了,也不再提这事,“王妃还没告诉妾身,这里种的是什么花呢?”
昭佩的脸上泛出一阵少女的甜蜜来,“当初在建康时,王爷送我门前一片海棠,走的时候我怎么也不舍得,就把每种颜色都挑好的挖出来不少,如今再配上些花籽,今年虽说不一定能开花,明年却一定又是姹紫嫣红了。”
夏氏如今胆子越来越大,见状竟上前拂了一下昭佩微红的耳尖,“呀,妾身说怎么和建康的王宫比起来,总觉得少了什么,原来是少了这份情意呀。”
昭佩正抱着王颁,没法还手,只能啐她道,“去!敢拿我说笑,看我不打你!”
夏氏缩着脖子吐了下舌头,“妾身知错,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其实妾身也正有花事要求王妃呢。”
昭佩早已把她当做闺中密友,而非蓄意争宠的妾室,自然很好说话,“什么花事?难道你也想要海棠?”
夏氏轻轻摇头,“妾室生来不爱繁盛,只想素净,妾身在建康时的院子里,有不少香花嘉木,可这里虽然房舍大致相同,却少了荫庇。王妃不是喜欢妾身制的梨膏吗?所以妾身想在院子里种棵雪花梨,这大小也算是动土,所以妾身不敢不告诉王妃。”
昭佩楞了一下,“雪花梨是很好看,果子也好吃,可,可意头是不是不大好?做梨膏的话还是让下人到集市上买吧。梧桐菩提之类的树意头才好。”
夏氏却不依不饶,抓住了昭佩的衣袖轻晃,“没事的,王妃,妾身不忌讳这个,而且妾身的住处比较偏,不是什么显眼的地方,关上门就谁也看不到了,王妃就答应妾身吧,求您了。”
昭佩本也是为夏氏着想,这事儿跟她其实没有太大关系,也妨碍不了这么远,到底点了头,“好吧,去告诉管家就是了。”
夏氏乖巧的点头微笑,“多谢王妃。王妃,这会儿离午膳的时候还早,咱们做点儿什么消遣消遣吧,不然也太无趣了。”
昭佩闻言也来了劲头,将王颁递给身后刚洗过手的承香,自己摸起了下巴,“消遣。。。啧。。。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夏氏掰着手指,“画画?弹琴?要不下棋?”
昭佩白了她一眼,“没意思,王爷成天也是这几样,你们也不嫌腻味。”
昭佩早些时候也对这些很是着迷,可画画下棋呢,萧绎是个中高手,自己那点儿画技棋艺,放在寻常人里头自然出类拔萃,可到了萧绎面前根本拿不出手。好容易锦瑟瑶琴上比萧绎强,可又比不过夏氏。昭佩生来争强好胜,再喜欢的消遣,要是总败下阵来,也渐渐失了兴趣。此时闲极无聊,却又不想动用寻常路子,就咬着下唇犯起难来。
昭佩正是十六七岁,最好动的年纪,陡然间灵机一动,就按住了夏氏的手,“咱们出门逛逛吧?来湘东之后,我还没出过王宫呢。”
在建康的时候,京都人多眼杂,昭佩虽常有这个心,却不敢踏出府门半步,生怕招来非议,每天在房中窝的好像身上发霉般难受。可到了湘东,就是萧绎的天下,说句不敬的话,这里湘东王就是皇帝,她这个湘东王妃就是皇后,再怎么为所欲为,只要不闹出大事,都不会传到天子耳中,所以才生出这么个想法。
昭佩一想到能出去活动筋骨,是越想越兴奋,夏氏却绞着手中的帕子,有些迟疑,“王妃,王爷要是知道了。。。”
昭佩看见她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怕的什么?漫说王爷不会知道,就是知道了,他又能拿我怎么样呢?放心吧,有我在,他不敢责罚你的。”
夏氏也并非真的是全怕萧绎,也因为她生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一想到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更加迟疑起来,就还想推据,“可。。。可是。。。”
昭佩早就急不可待,哪还由得她吞吞吐吐,一把就将人拉进屋里,“来来,正好前些日子新做了两顶斗篷,可以遮着风沙尘土,快带上。承香承露,叫管家备车,再遣两个侍卫过来,就说我跟夏夫人要出门。”
夏氏摸了摸手上香纱银线制成的华丽斗篷,还有些迟疑,“王妃。。。要不还是。。。”
昭佩已经披戴整齐,正往随身荷包里装着铁钱,她也不知道外头物价市场究竟如何,生怕不够,最后干脆又包了一贯钱,边包边呵斥夏氏,“再废话我可就生气了,快点儿吧,一会儿想买什么买什么,我付钱,满意了吧?”
其实夏氏不好奢华,每月月钱基本不怎么动,都存在自己手里,根本不缺钱,“王妃,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昭佩已经把荷包塞进了袖中,串钱递给了承香,上前就给夏氏系斗篷,“才不管你什么意思呢,好了,来,快走。”
夏氏不敢太违逆了她,虽仍不乐意,也只好被扯着出了门。
湘东郡是萧绎最初的封地,湘东王宫也设在此处,湘东郡下辖共七县,湘东王宫就在临蒸县。
这临蒸县的名字却也好记,正是照临蒸水的意思。蒸水是湘江支流,沿河水气如蒸,因此得名蒸水,水流清澈,弯弯绕绕地跨越了整个蒸水县,更连接着三十多条小河,可以说是临蒸县的母亲河。
此时正值春夏水满,河面泛着清波,上头船只来来往往,十分热闹,沿岸河滩边上还有不少淘金女郎,挽着袖口裤腿,在河里就着春水洗沙,口中还时断时续地唱着婉转歌谣,“日满江楼晨雾稠,春水氤氲向东流,越女淘金春水上,万捧黄沙始现金。”
这些淘沙女郎终日辛苦劳累,既不白皙更无美貌,衣侍简素,发间耳畔也不见首饰珰环,不过最普通的女子,却引得岸边不远的纤夫船夫都哄闹着吹起口哨,时而拿眼睛在她们偶尔露出的小腿上来回觑看,时而高唱几句不成调的俗曲儿调情,倒也成了一派热闹风光。
昭佩撩开车帘看着外头的景象,越看越觉得好玩儿,她自小生长在高门深户之中,纵使出门,也都车马仆婢相随,根本不得尽兴,此刻看着外头沿河的集市商户,兴致大起,“停车,停车!”
承香承露以为昭佩是要看沿岸风光,赶紧叫驾车的侍从停下,却见昭佩弯腰起身,竟拉着夏氏要下车,赶紧阻拦道,“王妃,您这是要做什么?外头尘土大,小心染了妆容鬓发。”
可她们又哪里阻拦得住,只能叫上两个侍从,赶紧跟在昭佩和夏氏身后。
昭佩先看见几家卖首饰布匹的,不过她的所带所用都是最上等的金玉珠翠,宫中最奇巧的花样,自然看不上这些小商铺,于是没有进去。见前头有家卖米的粮店,想起自己从来没有买过米,一时来了兴趣,扯着夏氏就走进去。
那米铺不大不小,虽有些陈旧,收拾得还算干净,掌柜见这两位夫人身着绫罗,后有仆从,自然不敢怠慢,虽然心下奇怪这样的贵夫人怎么会亲自来买米,还是赶紧上前道,“二位夫人买点儿什么?小店的米粮保证新鲜饱满。”
昭佩看着眼前各色不认识的粮食,最后指了指自己唯一叫得上名字的大米,“买一斗米吧。”
一斗米虽说不多,但也有十几斤重,昭佩根本不知道一斗和一升的区别,看到掌柜的称出来那沉沉的一大包时,不禁睁大了眼睛,“一斗这么多啊。。。好吧,来人,付钱。”
掌柜的把米送到侍从手中,两手一拱,“夫人,一共是十贯钱。”
昭佩彻底张大了眼睛,“什么?十贯钱?如今的米价竟这么高吗?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承香,你回去取吧。”
承香叹了口气,“不必回去,奴早知道会有这出,车里放着许多钱呢,承露,你去取十贯钱来。”
那掌柜的见了这情形,自然明白这是位久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夫人,今儿也算财神落到自己头上,赶紧拱手道,“唉,夫人有所不知,三四年前,米价还是每斗一贯呢,如今翻了十倍,我的生意也不好做呀,谁叫连年征战呢?那当兵的当兵,服役的服役,那天子又好僧道,留下几个能种地的,不是做了和尚道士,就是被世家门阀给收拢进了自家庄园,老百姓想吃口饭,只能掏高价呀。”
昭佩自己也出身高门士族,自然知道自家庄园田地里养着许多田奴,听了这话,心里便有些不好受,等承露付了钱,便无趣地走出了米店。
夏氏多少猜出昭佩心中所想,只能宽慰几句,“如今天下几分,龙争虎斗,百姓自然不好过,等至尊统一了四海,就会好的。”
正说着,却见一阵人潮汹涌,都推推挤挤地跑过她们身边,叫嚷着蔡家招人了之类的话,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