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鲍邈之辗转看到眼前的宅子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看清牌匾上的‘俞府’,才揉了揉眼睛,上前叩门。
开门的并非俞三副,而是一个衣着齐整的仆人,“啊,是鲍大人吧,快请进,我们大人出门买酒水,很快就回来。”
又有几个妙龄女郎,穿红着绿的前来引路。
虽然此时寒意仍盛,池水都结着冰,可那奇山异石,华叶落尽的花树,曲折道路上平整簇新,每块都镂着边角的石砖,雕着卷草纹的红木房屋,以至屋内精致的屏风桌椅,白瓷的茶具,黄铜的香炉,都明明白白的写着‘价值不菲’四个大字,更不必说那些看着就伶俐能干的数十个仆从侍女了。
这么连房带人的下来,没有一千万钱,也得九百万钱。可他们这样的内侍常侍,就算再能贪财受贿,也至多有个一两百万钱的身家,俞三副又是发了哪一路的财?
正左右看着屋中摆设纳闷,却老远就听见俞三副的声音,“哎哟,叫老兄久等了。”
便见俞三副左手提着两坛酒进来,热切地挽住了刚站起身的鲍邈之,“老兄难得来一趟,前厅已备下酒宴,咱们有话边饮边说。”
鲍邈之被拉着坐到席边,看着一桌子山珍海味,却没有饮酒作乐的心情,“今日来就是为了讨个说法,酒席不吃也罢。”
俞三副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起来,“老兄,我可是诚心诚意,说法是一定会给的,但老兄也得先给我个面子,来,喝一杯!”
鲍邈之无奈,只能举杯饮下,“啧。。。”
俞三副劝过一杯,又倒一杯,“老兄啊,尝出来没有?这可是上等的杜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啊。”
虽说俞三副有些无赖样子,可鲍邈之再急也不能跟他翻脸,只推了一下酒杯,“一会儿还得回东宫伺候太子,不能再饮了。”
俞三副听见太子二字,更生感慨,“老兄对太子可真是丹心一片,可惜。。。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鲍邈之明白他是想提太子宠爱魏雅的事情,不免为太子声辩几句,“说到底还是我的错,就不该收那些贿赂。为了几个钱,失了主上的心,悔之晚矣啊!”
这话就有几分影射丁贵嫔陵墓的意思了,俞三副那样精明,如何听不明白,却依旧装糊涂,“不是我说老兄,你可真是实心眼儿。你想想,咱们这些无儿无女的人,要是再不弄点儿钱,等老了死了,可真是连个床前伺候送葬的都没有。”
说罢自己又喝了一杯,也真触动心肠,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老兄对太子尽忠尽心,太子又是怎么对老兄的?这回先且不提,就说年年冬天,大家伙攒了一年的辛苦钱,那正是主上体恤赏赐,要好好过年的时候。可你们东宫呢,平时俭省清苦也就算了,临到年关还得节衣缩食,拿去给那些贫民,讨太子的欢心。”
看鲍邈之依旧不说话,只偶尔夹一筷子菜嚼巴,明白说到了他心里,“要是真能讨太子的欢心,那也算值得。可如今呢,老兄守着那点儿微薄俸禄,都快过不下去了,才收人家几个钱贴补贴补,太子竟就把老兄一脚踢开了。唉,连我都替老兄寒心啊。。。”
俞三副看他终于自斟了一杯酒,赶紧回到正题,“老兄这么熬着,无非就是想等着太子继位,可至尊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啊。看那萧正德,就知道没了娘的孩子多可怜。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老兄这么多年的罪,可就算白受了啊。人生须臾,难道老兄想看着多年苦心付诸东流吗?”
鲍邈之贪图那三十万钱的起因,也是存了想给自己养老的意思,可人比人,气死人,今日看了俞三副的豪宅,再想想自己打算盘下的破旧屋子,竟然慢慢被打动了,“除了东宫,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俞三副一拍鲍邈之的肩膀,亲自给他夹了一筷子龙眼凤肝,“以老兄的才干,只要有心,还怕没有好去处吗?实话告诉老兄吧,我身后,站着一位有钱有势的主儿,只要老兄轻轻几句话,我保老兄荣华富贵,还能到至尊跟前伺候。”
鲍邈之却还在跟仅存的一点儿忠心作斗争,“不会要对太子不利吧。。。背主忘恩的事儿,我可不能干。”
俞三副嗨了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瞧你那点儿志气,还想做忠仆怎么的?就算太子看得上你那副臭心肠,你还能名垂青史不成?咱们这种人,说白了就是一奴才,一走狗,史官记一笔都嫌脏。你做了忠仆,又有什么好处?人啊,还是得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鲍邈之想起魏雅的挤兑和太子的视而不见,终于动摇起来,“究竟什么事,你先说来听听。”
俞三副却又不着急了,“老兄怎么不懂规矩呢?如此机密的事情,哪有事先声张出去的道理?放心,绝对伤不着太子的性命,我也不是那等没心肝的东西。”
说话间便有一个水灵清秀,一看就是良家子的豆蔻少女进来行礼,袅袅婷婷的身段颇为诱人,“妾身见过二位大人。”
鲍邈之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要我把这女郎献给太子不成?”
俞三副却摆了摆手,笑得心照不宣,“听闻老兄多年孤身一人,如今我发了迹,怎么能不为老兄着想呢?只要老兄愿意,这就是你的娇妻,另有一处城西的好宅子相赠。老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宦官虽已去势,却难以去情,自古就有对食娶妻的事儿,加上汉末以来的几百年,多有宦官权重,不只娶妻,连纳妾的都不在少数。
可惜到了当朝,武帝有心管束削减,普通宦官想娶妻就成了难事,无非跟一些容颜老去的宫女们悄悄搭个对食解闷。眼前这样年轻漂亮的女郎,是想都不敢想的。
其实宦官娶妻,最重要的也不是为做伴儿,更多是能有个伺候床前,端茶递药,老来送葬的人,鲍邈之自然也不例外。这女子就成了一剂重药。
加上自己还什么都没答应,什么都没做,就得来这么大的赏赐,再回头想想,跟着太子这么多年,手里连个钱都没有,倒真的为从前的愚忠不值起来,“好!既然这位如此有诚意,我鲍邈之愿意效犬马之劳!”
俞三副就从袖中掏出一张房契,下头还带了几张地契,交到那女郎手里,“还不赶紧带着你家大人去看看?”
那女郎就红着脸,把几张纸捧给鲍邈之,“大人,妾身随您回家吧。”
鲍邈之此人倒也真有几分气性,从前跟着太子时,虽没得过太多好处,也是忠心耿耿。何况这新主子施恩不浅,须臾之间就给了自己一个梦寐以求的‘家’,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所以虽也急着去看看,还是秉承一贯作风,先要效力表忠心,“事情可以到时候再说,但也不能就这么空口无凭地给了我,这是好意,我心里却不能安宁。为人办事,总得立个什么契约字据吧?”
俞三副却是丝毫不担心,“诶,不必不必,我对老兄的人品,那是绝对信得过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况且,老兄要是毁约,那三十万钱的事儿自然会让太子知道,不是吗?”
鲍邈之回过味来,“咱们这位主子倒是会算计人心,我实在佩服。”
这才带了那女郎,向俞三副拱了拱手,“多谢老兄提携,今后但凭吩咐。告辞!”
转眼已是二月,地上的冰雪开始消融,早发的新芽也悄悄钻出一些嫩绿,似乎刚度过冰冷漫长的寒冬,就到了万物复萌,生机盎然的时节。
太子的悲伤虽未有半分消退,身体却多少好了些,总算可以强撑着入朝议事。
可满朝文武也像贵嫔下葬时的武帝一样,若不是看见太子的冠服,谁也不敢相信这瘦弱男人是太子。几位老臣便都悄悄抹起眼泪来,连朱异这样与太子素来不和的,也不免叹一声孝子。
这些老臣里,最为感喟的当属徐勉。虽说因为昭佩的关系,他也欣赏拉拢聪明上进的湘东王,可对这个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太子,总是比别人都多了一份亲厚。
徐勉还能清楚地记起,太子一桩桩仁恕善良,律己自持的作为,记得内省轻判罪犯,记得宽减当徙的仆从,记得山水有清音,动静皆为民。
可正是这样的太子,才让徐勉的心底隐匿起浓重的不安。因为他更清楚的知道,看似仁慈的武帝走上皇位时所沾染的血腥,知道太子的弟弟们如何蠢蠢欲动,却更知道自己身为臣子该说和不该说的话。
所以当徐勉看着空荡荡的皇位,和仍旧像武帝坐在上面一样,恭恭敬敬的太子时,他所能说的,也只有一两句无意义的宽慰,“臣知太子仁孝,但毕竟身体为先,太子要多想着至尊,千万保重自身。这才是天下万民之福啊。”
太子虽然还在不好受,却也听出几分徐勉话中的关切,更清楚这样位高权重的忠直老臣的重要,“徐尚书所言甚善,我自当听取。”
这一幕虽是臣子劝谏主上的寻常话,却点滴不漏地落进了朱异眼底,心里更对这个不断晋升涨权,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徐老儿多了忌讳暗恨。
这天散朝的时候,朱异就带着万年不变的笑脸迎了上去,“徐尚书,别来无恙啊。”
徐勉虽然不屑与此等贪酷谄媚的小人为伍,却也深谙官场之道,只得拱了拱手,呛回朱异,“哪里哪里,明明昨夜才与朱舍人商议过政务,算不得久别吧。”
朱异丝毫不为他的冷脸气馁,反倒越说越亲热,“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与徐尚书同为至尊分忧,情同兄弟,自然一夜不见,如隔三秋啊。”
徐勉听见他提武帝,知道就不是什么好事,只得强忍着对他的厌恶问道,“朱舍人有事不妨直说吧,我还有政务在身,不便久留。”
朱异不以为杵,在只剩下二人的大殿里半点儿不压低声音,“是这样,我这里正有一个想求官的亲戚,可他又不敢来见大公无私的徐尚书,只好托我求个情,自然少不了答谢徐尚书的。”
徐勉听见是朱异的亲友,连姓名官职都不问,就直接委婉否决,“若令亲果真才学满腹,何不大大方方地参加选官?朱舍人是知道我的,既不会任人唯亲,更不屑为难后辈。”
这话分明句句实在讽刺好言相求的朱异,朱异自然不会高兴。虽说目的落空,却还是忍不住讥讽回去,“是啊,我们这样汲汲营营的名利中人,怎么能跟两袖清风的徐尚书相提并论呢?不过我听说徐尚书官至极品,却家无产业余财,呵,只是可怜了徐尚书的子孙啊。”
徐勉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流露着一种朱异从未见过的睿知远见,“人遗子孙以财,我遗之以清白。子孙才也,则自致辎軿;如其不才,终为他有。不过朱舍人大抵是听不懂的。可无论如何,这都是我的家事,不必劳朱舍人费心。朱舍人,告辞了。”
被气得瞠目结舌的朱异狠狠跺了一下脚,“哼,老东西,走着瞧,未必没有劳我费心的那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