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轮红晕羞答答在天际将露半边娇容。日蒙渐盛,染红了一线东方,夜色触之即退,天,将大亮。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
若有若无的孩童诵书声,带着似懂非懂的稚嫩,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依稀,仿佛回到那年时......
“我为什么不能去见我娘和弟弟?为什么不能出去玩?为什么要被关起来读这些东西?为什么?为什么?”
一座美轮美奂的庭院内,一个模样六七岁的孩子将手中书卷狠狠掷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在质问着谁。
泪水沾满了他青稚的小脸,湿润了胸前的衣襟,耳边传来的,却是窗子外面孩童们玩乐的欢声笑语。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你和他们不同?”一只苍白的手捡起地上的书,弹了弹上面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见怪不怪地递到孩童面前,等待着他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地啜泣着接过去,再次愤而无用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我和他们一模一样!我也会想我娘!我也想弟弟,我要出去!我不要整天和这些破书呆在一起!我恨你!”
这次孩童意外地没有妥协,一改往日里有心无胆的懦弱模样,紧绷的小脸涨的通红,嘴唇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地哆嗦着叫嚣着自己的反抗,以至于有些口不择言。
“啪!”意料之中,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孩子白嫩的小脸上,瞬间泛起五条红肿印记。
悖逆,本就该承受一些代价。这个道理,孩子比谁都懂,却也只是紧紧抿住小嘴,丝毫不肯退却一步。
看他被打之后没有哭闹,反而意外地平静下来,死死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里,是不肯罢休的倔强,更是积怨已久的愤恨!
心头一股血气翻涌,苍白的手主人扶住旁边的书案,咳的弯下了腰去。
“咳、咳咳,孽障!”
孩子有些惊恐。
“咳咳!咳咳咳!不堪一用的混......混账东西!”苍白的手捂住不住咳嗽的嘴唇,一条血线顺着指隙蜿蜒而下、滴落。
每一滴坠下的殷红,都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了孩子的心上,震荡在肺腑之间。
“来、来人!”
孩子哆嗦着嗓子大叫,他不敢想象,如果是眼前这个男人倒了,将会发生怎样的天塌地陷......
之后发生的一切突然就模糊了,隐约间只记得那人临走之前,被人搀住的他回首摸了摸孩子的头,素来冷厉的面皮下却暗藏一丝罕见的温柔,“......别怕,我不会这么快死掉的......”
当时的孩童,虽然心中无比愤恨他对自己的控制,可对于那人突然少有的温柔,心还是暖的。
然而再相见,那人却已倒在血泊之中,见到自己时一脸冷厉憎恶,如见恶鬼,如视煞神,声声咒怨,泣血锥心,“恨未能早早斩杀你母子!早知祸心暗藏,累我至此,断容不得贱妇野种活到今日!”
“不......不是我!不是......我......”
土榻之上,睡梦中的少年一脸痛苦的喃喃呓语,被冷汗塌湿的身子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如果可以,他宁愿倒在血泊中的人是自己。如果可以,他宁愿堕入阿鼻地狱身受拆骨剥皮之刑,也不愿在此刻,看着那双恨不得吞自己入腹的血红眼睛,经受这般无形却又万分真实的凌迟之痛。
“真的不是......真的不是我,父......”
“嘘!小声一点,小满!客人还在睡觉,打扰别人清梦可不是待客之道喔!”
天际传来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似一道晴天惊雷,劈进了黑色的梦魇之中......
似曾相识。
......是谁?
猛的睁开紧闭的双眼,少年瞳孔紧缩,四肢僵硬,身体尤不能自主地呼呼喘着沉重的粗气。
这个声音......
想起嗓音的主人,那个昨日在河边见到的少女,秦钺一双散乱的瞳孔这才渐渐停止了摇曳,整个人虚脱般瘫软了酸痛的身子。
当时筋疲力尽腹饥舌燥奄奄一息的他见到小河便不顾一切跳了进去,随波沉浮直到靠近村庄的时候才略恢复了些意识。
河水可以解渴可以涤尽风尘,却无法使得饥肠辘辘的他一饱口腹,可他实在奔波太久太累太困了,毒辣辣的日头更恍的他头晕目眩,若是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晕倒只怕会吓坏了村民。
拼着攒下来的一口气,他跳上了河边那唯一一处撒下阴凉的大柳树,很快便在一处隐秘的枝杈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被树下那场情窦初开的告白吵醒。
还好......被少女的声音从梦魇中拉了回来......
右手重重抚在眼睛上,秦钺缓缓吐出胸腔内的郁气。
自己是有多久......没梦到过那时了......
“阿姊,这段文章我读对了吗?”窗外,月满乖巧地将声线压低。
“对了,我们小满很棒呢!”少女对好学的弟弟不吝夸奖。
“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天子是什么,诸侯呢?”
柳树村偏安中天郡一隅,难沐朝廷教化,大多数村民们只识乡绅大老爷,哪知道自己头顶究竟是片多大的天呢,也难怪月满好奇。
少年恢复了些许生气的眼睛侧看向窗子。
“呃,天子是皇帝,诸侯是天子分封的辖地的掌权者,这句话的意思呢,是天子不行仁事,就保不住他的天下,诸侯不行仁事,就保不住他的领地。”
少女清脆悦耳如黄鹂鸟儿的声音再起。
深吸了口气,少年努力撑起身子下床,脚掌上密密麻麻的血泡经过昨天河水的浸泡此刻全破了,每行一步都如尖刀入体,可他也只是略皱了皱眉头,看都未看一眼,拖着脚径直来到小屋的窗前,轻轻推开了糊着泛黄窗纸的旧窗子。
清新晨风扑面而来,凉爽而略带湿意,令人灵台顿清,郁气自去。
“卿大夫不行仁事,就保不住他的宗庙,庶人不行仁事,就难保他自身的安全。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院子里,翠绿葱郁的葡萄藤下,少女一手叉着纤腰,一手在脑袋上轻敲,背对着窗子煞有其事地为石凳上的弟弟讲书。
东方晨曦尚冷,透出少许碎金洒落在少女身上,染亮了她薄薄一层乌发。
“那,仁又是什么?”月满摇着小脑袋势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月牙儿咬住食指顿了顿,“这个......皇帝诸侯卿大夫,他们都是官,为官嘛,想当然无非就是施行安国利民的政令啦,护佑疆域不受侵犯,令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啦,诸如此类等等。庶人就是咱们老百姓了,这句话也是教导人们要做好事行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遇人危难伸出援手,总之呢,乖乖做个好人就对了!”
“那,什么才是安国利民的政令呢?”
少年身上有股难得的求知若渴的韧劲,可话音刚落就被姐姐曲指狠弹了下脑门儿,“这个问题,等你阿姊我什么时候做了女诸侯再来回答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