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聂瑶早已盛装打扮,立于庭中。宫人们也在有条不紊的执行任务。
除夕宴饮所请之客皆为皇室贵族,萧祜最不喜有人打扰他的睡眠,所以宴饮不是在晚上,而是申时开席,酉时散席。
至于守岁和烟花,宫里的岁是聂瑶代替守的,烟花是分散至各府燃放。
“红云,你替我在这里守着。”
“好。”
聂瑶进入寝宫,从床边的雕花床栏里抽出一个有暗纹的细铁棍,将铁棍插入东边挂画后的一个小孔,一扭。再走到西边的墙前将墙轻轻一按,出现了一个暗道。
聂瑶提起裙摆,佝偻着腰身,进入了暗道。走到顶已无路,再将雕花铁棍的另一头按入墙洞,才能推出左边的石门。
再是一节望不见尽头的路,没有光,饶是聂瑶将这条路走过百次也不免有些害怕。
约莫走了两刻钟,才看见一扇透着光的铁门,门是铁链缠着的,是没有钥匙的,但是只要技艺娴熟的人用一个铁片就能捅开,聂瑶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摸索了几下,“咔”的一声,门开了。
入眼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大厅,挂着红绸子,桌子上放着各色点心。
“阿瑶姐姐?”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探着脑袋。
聂瑶微笑着走过去,压低声音说:“有没有吵到你们睡午觉?”
“没有!”小男孩猛的摆脑袋,露出一个憨厚可掬的笑容,“阿瑶姐姐有好几日未来瞧我们了,今日是除夕,我就知道阿瑶姐姐定会来的。”
“阿瑶姐姐来了,阿瑶姐姐来了。”远处一个还趴在塌上的小胖子喊到。
一下子,所有的孩子都醒来了,都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抱住聂瑶,有些连鞋子也不穿了。
“姐姐,我阿爹什么时候来看我啊,还有阿娘,我也想我阿娘了。”一个瘦瘦的小男孩绞着衣角,可怜巴巴的问。
“小年乖,你爹还在朔州呢,姐姐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你想他了,就写信,姐姐帮你送。”聂瑶轻轻摸了摸小年的头顶。
“好,我这就去写!”刚说完,就一溜烟的跑了。
三四十双小眼睛望着聂瑶,聂瑶心中突然有一丝酸楚。这些孩子都是那些外官太监的儿子,萧祜为了防止他们在外叛变,所以讲他们的儿子压在手里,孩子们住的地方是宫外的一个地下暗市,外于皇室猎场里搭建的一个小别墅相通,内与康和宫相连,这原本是前朝皇帝怕死修的逃生密道,后来萧祜扩建改成了密室。这些孩子一直都是聂瑶照管的。
“前个儿红云姐姐送来的东西我们都装上了,姐姐看好不好看。”之前叫嚷的小胖子拉着聂瑶又回到了大厅。
“好看,好看极了。”
“你们最近功课怎么样啊?”聂瑶敲了一下那个小胖子的额头。
虽说是被软禁在这里,但是萧祜对他们也是极好的,教书太监每三天会来一次。
小胖子努了努嘴,蚊子嗡似的说了什么,聂瑶没有听清,却也不多问什么了。
聂瑶陪孩子们玩闹了会儿,接了小年给他爹的信,就回宫了,前后共花了一个时辰,出来后已经未时了。
聂瑶又去长明殿将朔州的官员关系记了个滚瓜烂熟,直到青莲来找聂瑶,说是快开席了,才出来。
宫宴看过几支舞酒过三巡后,聂瑶借身体有恙先退席了。
回到康和宫,聂瑶写了个纸条子,让青莲带给张先身边的小安子。然后让红云开始收拾衣物。
“我们明日一入寅时就走,出皇城,先过沁河,走陆路过林州七八日可到。”
“嗯,马车在北城门,现银铜钱都已经放在车上了,陛下给了两个侍卫也应该到了。”红云回到。
聂瑶揉了揉眉心:“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大过年的我也没让你安生。”
红云走后一盏茶,青莲就来了。“信已经到了,陛下让奴婢把这个捎来。”青莲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囊,聂瑶打开是一个兵符。
此次除夕宴萧祜有些反常,原本是酉时散席,硬的拖到戌时三刻才放人,众人久坐的腿已经麻的不敢动弹,天又飘起了雪,更是冻的动弹不得。
人陆陆续续走出大殿,萧祜又突然折回来,留他们在中和门放烟花,萧祜在雪地里蹦来蹦去玩的很是开心啊,只是把站在雪地里的老臣们冻的不轻,回去后就发热病倒了,哪里还有命守岁。
天边破晓之时,聂瑶四人已经到水稻乡了,马车颠的飞快,聂瑶本要送到嘴里的糕点,一颠簸杵到了脸上。红云忙放下手中的糕点,取出帕子为聂瑶擦拭。
两个侍卫分别叫杨玄、杨霄,他们也并未进早膳,所以杨霄接过红云递出来的糕点,一边吃一边喂给在赶马车的杨玄。
“姑娘,多少吃点吧。”红云举着盘子里一蹦一哒的糕点。
聂瑶叹了一口气:“算了,等到了大池山再说,饿一两顿也无碍。”
……
聂瑶等人到大池山镇时,已是华灯初上。
红云将聂瑶扶下马车,两人的脚步都有点虚,山路上颠簸一天,五脏六腑都好像被人摆弄过。马车里尚还暖,但乍一出马车,一头冷气扑面而来,聂瑶和红云都头昏眼花,许久都没有缓过来,最后还是杨玄扶聂瑶上的客栈二楼。
红云要了两间中房,一间聂瑶和红云,一间杨家两兄弟。
“姑娘饭菜好了,有姑娘最喜欢的藕、酸豆角、黄瓜炖排骨和鲑鱼,我还找店家要了两块他们自己做的腐乳,我知道姑娘好这个。”红云一边说,一边讲菜上好。“杨大杨二的菜我点的都是大鱼大肉的,男人嘛吃饭离不得肉,只是我怕误事没要酒。”红云将筷子递入聂瑶手中。
聂瑶莞尔一笑:“你个小妮子,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聒噪呢。”
红云双颊微红:“好久未曾出宫,有点……”
“好啦,吃吧。”
吃完饭之后,就找店家烧了好些热水,聂瑶只是要了少许擦个手脸。其余的都给了杨玄杨霄,毕竟马车外受了一天的风尘,天又极冷,洗个澡暖暖身子。
戌时时聂瑶已经散开发髻,准备脱衣入寝,突然门外有人敲门,是杨玄。红云忙开了门,杨玄进来时,身上还冒着热气,显然刚洗完澡。
“杨二洗完后,躺了会,有些头昏发热,恐怕是着风了……”杨玄道的很急,头上细细密密的不知是汗还是水珠。
“怕是刚刚车上吹着了,着冷又着热的,爷们也穿的实在少了些。”红云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望向聂瑶。
聂瑶轻叹了一口气:“一个个都不省心,你去找店家要点盐水,我和云儿买几服药去。”
杨玄连忙点头走了。
此时天已经有些晚了,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客栈大门也只留了四道门板,聂瑶刚踏出去,就看见缩在门外角落里的一个小孩子,穿的破破烂烂的。那孩子见聂瑶停止了脚,也抬头看他。看见他的眼睛,聂瑶微微的惊讶,真像小雀子。
那孩子怕是被打怕了,见聂瑶盯着他,有些慌,转身跑了。
“云儿,你先去抓药吧,我去给买几件厚衣服,省得明日又着了风。”
“好。”
见红云走了,聂瑶便去寻那个孩子。他并没有跑远,一个拐角就看见了。
“我…我只是靠在哪里、哪儿暖,我……”
聂瑶缓缓蹲下:“什么名字。”
“…六儿…”
“你眼边的痣很特别。”还没等六儿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聂瑶又道:“你若愿在这儿等我两刻钟,我帮你买枣糕吃。”
“不骗我……”小六子缩了缩脑袋。
“不骗。”
“好。”小脑袋郑重的点了一下。
聂瑶询路人,去了最近的一家成衣店,买了三四件大棉袄,都是灰扑扑的,但是塞了十足的棉花,暖和又实惠,还包了几件孩子穿的冬衣和内衣,最后又定了一床大红缎被。买完聂瑶才发现没有带马车,一个人根本抗不回去。还是掌柜好心,让他两个儿子帮聂瑶抗回去。
聂瑶送其到客栈不远处,又问他们哪儿有糕点铺子,一路急行买了一大包山药糕、枣泥糕、姜糖之类的小食。
再次到小六子面前时,有些微喘,拿着油纸包在六子面前晃了晃。“我没骗你吧,和我进去吃吧。”聂瑶说完转身进入了客栈,小六子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衣店老板的儿子把衣服被子放在大堂的饭桌上就走了,堂内还有一个小二在擦桌子。
这时站在二楼栏杆上张望的红云也下楼来。“把被子先送上楼给杨大。”
“好。”红云又噔噔噔的上楼了,被子挡住了视线,手也不知道是该搬被子还是提裙子,踩了好几次。聂瑶又唤小二将衣物送到楼上,自己去找厨娘要了些热水,嘱咐看着药,给了三十文铜钱的赏钱。
整个过程小六子都跟着,聂瑶时不时看他一眼,他有些踌躇。
聂瑶让红云留下照顾杨霄,杨玄带小六子去柴房洗个澡,一开始小六子很挣扎很抗拒,聂瑶他一块姜糖,告诉他乖乖洗完澡这一大包都是他的,小六子犹豫了很久,也很防备。但现在自己明显处于弱势,勉强信了聂瑶的话,乖乖去洗澡了,杨玄一手拿着聂瑶新买的小孩衣服,一手拎着六子的衣领。
一刻钟后,厨娘把药端了上来,杨玄也带着小六子上楼了。一时五六个挤在杨霄的床前,有了几分热闹。
红云给杨霄换了盐水帕子,接过厨娘手里的药,一勺一勺的喂给杨霄。
“姑娘,这孩子身上好多伤,还是谢大姐给了些药膏子。”杨玄把六子领到聂瑶面前,面上有些尴尬。聂瑶指了指桌上的糕点,示意六子可以吃,小六子有些畏畏缩缩的。
“可不许吃多了,等会子睡不着觉。”见聂瑶这么说,小六子才开始吃。
“多谢大娘,改明儿我买两朵好花儿送你戴。”厨娘胖腻的五官笑得挤到了一起,连说三个好,就走了。
红云也喂好了药,将杨霄被角掖好。
“云儿,你再去开一间房,让杨大和小六子住,杨二这着了寒别染了他们两个。”
红云诶了一声。
“那个…这孩子净了身。”杨玄别扭的说出了憋了好久的话,刚刚厨娘和红云在,没好意思说。
聂瑶搓汤炉子的手顿了一下:“半白全白?”
“全的……”
小六子模样只有七八岁,但他也听到懂了聂瑶和杨玄在说什么,因为这样的话词他从前听过一次,小眼睛顿时就红了,也不管嘴里塞着东西,像个受伤的小兽瞪着聂瑶。
聂瑶不以为然的笑了,揪了一把小六子的脸,没什么肉,钳起一把黄皮。“今后我管你吃穿住,不无故打骂你,不让人欺负你,你可愿跟我走?”
“真…的?”嘴里塞着东西,说话也不清晰。小六子疑惑又不敢置信的盯着聂瑶,从来没有人这么许诺过他,爹没有娘没有,他觉得这就像个梦,不真实。
“真的。”聂瑶抬手摸了摸他枯黄的头发。聂瑶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信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帮这个孩子是因为他那双眼睛,那颗痣,朱红色,在眼角下侧。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雪地里,那个眨眼睛向他炫耀的小太监。
‘“看!我这颗痣怎么样,好看吧。我入宫的时候因为没钱打理,差点刷下来,是张公公看见我这颗痣好看,觉得逗主子们一笑也是好的,就特点我留下来了,哈哈哈哈他们都是花了十两银子的,我这颗痣值钱吧哈哈哈哈”’
每次想起聂瑶都会忍不住红眼睛,因为最后这个朱砂痣少年死在永巷,至死也不愿连累她。
“杨大,你带小六子去休息吧,明日卯时三刻出发。”
……
聂瑶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做了一晚上的梦,都是从前的事,从前的人。
快到卯时时聂瑶就醒了,红云也跟着醒了,第一次和聂昭仪睡一张床,还是很不习惯的,一晚上也没怎么真正睡着。
红云穿戴好,就去取热水洗漱,聂瑶要迅速把衣服穿好,心里一动,鬟了个半髻,把下半截头发用红头绳扎好,真的就像民间未出阁的姑娘,聂瑶入宫后好久都没有这样梳过了。聂瑶在宫里虽为女官,但是在宫外开了府,养了好几个男宠,也勉强算是个出嫁妇人吧。男宠来路是奇奇怪怪的,什么被萧祜贬给她的官员、小国送来的和亲世子、各地献上来的**。萧祜不好男色,极乐楼里只住了一个,就因为比之其他妃子萧祜还比较惜这个,所以每年都有人不死心的献,全被萧祜让人遣回原家,实在是无家可归的,就塞给了聂瑶,说是聂府,其实都快成孤儿收容所了。
须臾,红云端了水进来,后面还有一个小二,端了两碗米粥两叠小菜和几个包子。
“姑娘先洗把脸,再进早膳。杨二已经退烧了,他们三个正在杨二房里吃早膳呢。”红云也发现多了一个小六子,并没有问聂瑶为什么留他,不多问不多看不多做,这时聂瑶身边宫女都明白记心里的。
用完早膳已经卯时二刻了,杨大把马从马厩里牵出来,红云和杨二把被子和衣物搬上马车。
“杨大杨二把这个大包袱里的衣服穿上。”聂瑶自己也拿了一件穿在身上。灰扑扑的穿在三人身上实在别扭极了。
红云忍不住笑出来声,聂瑶也笑了。丑是丑了点,但是很暖和,越往北走天气越冷。
“杨二你今天就和云儿小六子挤马车,我和杨大赶车。”
“那怎么行,我昨日都着了风……”杨霄纠起了眉毛,聂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昨日走的官路才这么快,今日要转山过河,不会很快,快上车吧。”
杨霄没再说什么,把小六子抱上了马车。
聂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去,留了一朵小珠花让店小二给谢厨娘,那不是宫里带出来的,是昨日买衣服时正好一个阿婆在店外卖珠花,聂瑶就拿碎银子买了几个款式,本来准备送给红云青莲她们的,也算是宫外的新样儿,简单得有几分雅致。
山路全是泥,不比官路上铺满了石子,所以一路上马车倒还稳。走得也没昨日快,到林州城时差点赶不上关城门。
林州比之大池山镇繁华太多了,住店的人也多,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新开的客栈,环境很好,就是比之贵了一点,但好在房间大,有床有榻,便要了两件,这天就算安然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