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洋一家搬到北京有段时间了。
一家三口虽然安家就业落户都在这里了,王茜心里却还漂着,四十几岁,倒成了异乡人。
自从搬来北京,一家三口每天的生活变得十分忙碌。
徐洋的工作是朝九晚九,面对新的工作任务和新的班子,他需要应酬应付的事情太多,每天几乎都是拖着一副极疲惫身躯回到家里。
王茜的工作不算忙,她现在主要的心思和精力都已经转移到了女儿依依身上,孩子现在上初三了,非常关键,紧接着又是极其关键的高中,决定孩子未来命运的时机就这几年了,她必须抓紧所有的时间付出最大的努力帮孩子度过这最重要的几年,等孩子将来上了重点大学,王茜也就算完成人生中的一大任务了,就算把孩子培养成功了,这是她这个当妈的最大人生目标。作为家长,谁不是这样的心态呢。
这座城市里的孩子们家长们都在拼,王茜不敢让依依有丝毫的松懈,英语班、数学班、理化班、钢琴班,各种班死死困住王茜和女儿的时间,孩子在这种高强度的学习生活中就像陀螺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急速旋转,王茜就跟着团团转转团团,马不停蹄地奔波在这座城市里,一时也不能停歇,一刻也不敢停歇。
周末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饭,电视机开着,新闻主播正在给观众讲述国际国内大事。
一阵嗡嗡声。
王茜还没有意识到。
依依说:“妈妈,你手机响了。”
王茜笑着夸奖女儿:“哦,还是我闺女耳朵灵。”
王茜拿起手机,依依正要把电视声音关小,王茜示意孩子不用关,闺女和老公好不容易能一起看会儿电视,让他们看吧。
王茜指指卧室,意思是她去卧室接电话。
依依笑了:“我老妈真贴心。”
电话是王茜的表妹仙儿打来的。
王茜妈妈这边亲戚极少,她妈妈只有一个妹妹,也就是王茜的老姨,仙儿是老姨唯一的女儿。
仙儿是公司的高管,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女强人,每天的生活就是飞来飞去,早上国内出发,晚上国内到达,第二天早上再国内出发,晚上再国内到达,一天脚都不沾。
王茜极少接到仙儿的来电,除非有重要的事。
仙儿在电话里十分淡定地说,老姨住院了,让王茜今天晚上到医院来看看。
王茜挂了电话,从卧室走出来。
依依看看妈妈,说:“妈妈,什么事啊?谁的电话?”
“哦,还是我闺女心细。刚才你仙儿姨来电话,说姨姥姥住院,让我去看看,还说今天必须去一趟。”
“你这表妹一年也不来一个电话。”徐洋说:“她有没有说病情如何?我觉得如果不严重她应该不会通知你。”
王茜皱头紧了紧,“我问她了,她什么也没说,就说让我去一趟。”
“这就走,我马上换衣服,跟你去一趟。”徐洋说。
“妈妈我也陪你去。”依依乖乖地说。
王茜微微笑了笑,“依依乖,不过你还是别去了,你学习这么忙,还有好多作业要做,再说医院那种地方,你一个孩子,还是少去。”
“真的不用我陪你吗?”依依问。
“不用,你在家学习,我跟你爸去就行了。”王茜嘱咐说:“你自己在家注意安全,一定把门锁好。”
“放心吧,妈妈。”
王茜和徐洋简单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
这座城市太大了,无论什么时候路上车都很多。
一路GPS导航,一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医院那种熟悉的味道,勾起王茜很多难过的回忆,老爸老妈婆婆都在医院住过很长时间。
按照仙儿发来的地址,王茜和徐洋找到了病房。
晚上,病房区很安静,静得王茜心里一阵阵不安。
老姨住在单人病房。
王茜推门进去,老姨静静地睡着,仙儿两口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
看见王茜来了,仙儿起身。
王茜看看老姨,在仙儿耳边极小声地问:“睡了?”
仙儿点点头,拉王茜出外面,徐洋也跟着出来。
轻轻关上病房的门。
王茜急着问:“老姨怎么样?什么病啊?”
仙儿平静地答:“胰腺癌,已经下病危通知了。”
王茜有点儿发蒙,“啊?怎么?”
仙儿点点头,“今天已经大出血了,下午医生下的病危通知。我想让你来见她最后一面。”
王茜的嘴半天都没合上,事情来得太突然,半年前老姨好好的,还一起吃过饭,又说又笑的,精神尚好,今天怎么成了最后一面了?
王茜鼻子抽了抽,眼泪下来了,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才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个月前发现的,已经晚期了,当时医生说还有三个月时间。”
仙儿说得很平静,可女强人此时脸上也憔悴了不少。
徐洋只是在一旁轻轻叹气不语。
王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怪仙儿为什么不早告诉自己?可是早告诉了又有什么用?癌症晚期,全天下都束手无策,自己的亲妈、婆婆,都逃脱不了魔爪,她太了解这种病了,一旦确诊晚期绝无奇迹。能做的只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多见几面。
病房门开了。
“醒了。”妹夫出来告诉他们。
王茜进来,走到老姨床头,轻轻地握着老姨的手,她的手很瘦,脸色苍白。
看见王茜,老人笑了,浅浅的,她周身的力气几乎连一个笑容都聚拢不出来,“小茜,你来了。”
老姨还认得自己,她很清醒。
王茜哭了,“来了,老姨。”
老姨拉拉王茜的手,“快坐。”
“老姨,你好好的,啊。”王茜怎么使劲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
看了看眼前的人,老姨笑了,眼睛里是平静的温存。
很快老人又睡去了。
如果老姨此时已经昏迷,王茜倒觉得是好事,索性什么也不知道,不知疼不知痛不知死亡将近,那样也好。可老姨那么清醒,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就要走了,这让王茜心中更加难受。
她走到病房外,望着窗外,捂着双眼,身体不停地颤抖,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等了很久,老姨也没再醒过来。
“挺晚了,要不你们先回吧。她现在就是这样,醒的时候很少了。”仙儿说。
王茜看看床上的那张安宁慈爱的脸,她舍不得离开。
“你们回去吧,依依一个人在家呢。你来看过她就好了。”仙儿说。
“明天咱们早点儿再过来。”徐洋说。
“嗯,回去吧,我们在这儿就行了。”妹夫说。
王茜点点头,“那我们明天早点儿过来。有事给我打电话。”
仙儿平静地点点头。
王茜和徐洋回了家,没有和依依细说医院的事。
临睡之前,王茜跟徐洋念叨:“明天咱们八点就过去,再看看老姨。”
早上六点,王茜的手机响了。
仙儿来电。
王茜心里一惊。
果然,仙儿通知她老姨走了,夜里三点多走的,现在已经火化完毕。
王茜心里沉沉的,像坠了千万斤东西。
没想到昨天和老姨那匆匆一面竟是诀别。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已经火化完毕,昨天晚上还活生生的老姨,昨天晚上还会笑的老姨还会跟她说话的老姨,此时已经变成了一捧灰烬。
王茜起身,满眼泪水地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
二十层高的视野。
这是她自从搬来这里,第一次仔仔细细地透过窗口看这个城市。
时间刚刚六点,天已大亮,这座城市即将沸腾,街道上的车辆匆忙来往穿流,喇叭哔哔作响;信号灯红黄绿三色不停地交叠,像鬼怪在神秘眨眼;轻轨上的条条铁蛇有规律地疯狂急速穿行;工地上的机器发出闷闷的轰响;变成废铁的小黄车模拜车堆积如山,她甚至连骑都没骑过。
这座城市的动作太快了,快到她无法跟上。
老姨也走了。
一夜间成为了历史。
老姨留下遗嘱,骨灰海葬。
帝都没有海。
三日后,王茜和仙儿还有妹夫一行三人,驱车赶往天津。
仙儿已经预约安排了好海葬的所有事宜。
一路上,妹夫开车,王茜和仙儿坐在车后座上,仙儿怀里抱着老姨的骨灰盒,全程一个字都没有。
五年前,老姨夫走了,也是海葬,老姨现在要追随他去了。
王茜一直认为老人去世后入土为安最好,一来逝者有个踏实的安身之所,二来子女们也有个固定的祭祀场所。老姨这么随大海去了,仙儿以后上哪儿哭她去。
王茜大大小小的船坐过不少,海葬的船头一次乘坐。
船上设了一间小小的灵堂,挽联、遗照、鲜花。
老姨的骨灰摆放在三个人面前,接受三个孩子最后的致礼。
王茜木木地给老姨鞠了四躬。
老妈走了,老姨也走了。
上一辈的人都走了,才发现自己也正在老去。
船向大海深入驶去。
王茜站在甲板上,来自四面的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墨镜下的双眼轻轻眯起,她茫然地望着水天处,这里的水并不清,天也并不蓝。
船行速度慢了下来,风小了,水静了。
仪式开始。
妹夫手捧着骨灰盒,仙儿小心地捧出一把骨灰,轻轻洒向茫茫大海,王茜在一旁流泪。
仙儿的动作稳定有节奏,一捧一捧,不漏掉一丝一尘。
“老姨——”王茜哭着,这是她跟老姨最后的自语:“老姨啊,没想到那天竟然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走了,这么大的海,我们上哪儿找你去呀,老姨——”
仙儿的脸上僵僵的,没有一丝表情,没落一滴泪。
她是世人面前的女强人,她从没在外人面前掉过眼泪。
“仙儿,你别憋着,你想哭就哭吧。”王茜边抽泣边说。
仙儿一捧一捧地继续她的工作,似乎没有听见王茜的话。
“仙儿,老姨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都成了没妈的孩子了,以后再也没人听我们絮叨了,连想打个电话的人也没了。”
“仙儿,我想他们哪。”
父母、婆婆、老姨,一个个慈祥的至亲都从王茜的生命中消失了,从此后再无可寻之处。
仙儿淡淡地说:“姐,我哭不出来。”
“仙儿啊,你别忍者了,你哭吧,在妈妈面前,你不是神仙,你是她女儿,她走了,以后你再也见不着了,仙儿,她走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你好好哭一哭她吧。”
“姐。”
“仙儿,你喊,你喊‘妈’,你只要一喊‘妈’,你就哭了,你喊啊,你喊她啊,她再也不回来了……”
仙儿黯然失神,紧握着手里最后一小把骨灰。
“妈”,“妈”,起初仙儿的声音很小,小到被风轻轻一吹就散掉了。
“妈”,妈”,几声之后,仙儿的眼泪就下来了。
“妈——,妈——”仙儿的呼唤越来越高。
“妈——”
仙儿的两手死死攥着,她不能松开,松开了,妈就再也没有了。
“妈——”
“妈——”
仙儿终于嚎啕痛哭,像积郁了上千年的火山突然爆喷,一发不可收拾。
仙儿的哭喊声在苍茫天海间飘荡,她撕心裂肺的痛王茜再清楚不过。
仙儿哭喊到嗓子都哑掉了。
最后仙儿平静地跟王茜说:“姐,咱们都没父母了,咱们现在都是孤儿了,总有一天,人都会变成孤儿。”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仙儿又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