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发生在姑苏城外以北,有个叫莫家村的地方。有这么一户人家,老俩口虽不曾大富大贵,但靠着三亩薄田尚可支持。那莫老爷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唤莫锦生。那锦生倒也孝顺,成年后娶了一房媳妇却是个泼辣户,成天神神叨叨,嘴上无德。可惜结婚十年都未曾为莫家生下个一男半女。眼看年纪渐长,莫锦生为了延续香火,又纳了一房小妾,名唤小乙儿。
那小乙儿是被拐子养大,从小吃了不少苦,如今进了莫家自以为后生有靠,倒也隐忍耐劳。只可惜那大奶奶眼中容不下这么个可怜人,想尽法子作践她,忍饥挨饿尚且算轻,日日棍棒相加,受皮肉之苦。小乙儿只不和她一般见识,忍气吞声熬了日子。锦生知道那婆娘的厉害,怎听得他劝,只好另盖了间茅舍,让小乙儿搬出去住,隔开二人。没想到不过一载,那小乙儿竟怀上孩子。锦生大喜,家中一应好吃好用的都送到茅舍给小乙儿。惹得大奶奶心中越发妒火中烧,恨不得活吃了她。待瓜熟蒂落,一看却是个丫头,锦生未免有些失落,虽好言安慰小乙儿养好身子,却不如怀孕时那般殷勤了,加上大奶奶幸灾乐祸,恶言相加,最后锦生倒不大往茅舍去了。
可怜那小乙儿独自一人在茅舍哺育女儿,还未出月子便把婴孩裹在身上外出砍柴生火、洗衣做饭。虽然白日里太苦太累,然晚上看见女儿白皙可爱招人疼,咬着牙硬撑着过活。幸而莫老爷和老夫人还算怜悯这娘俩儿,但凡小乙儿实在无法糊口,开口找来,都一应给她些食粮用度,才没让她们饿死。
然而老天竟是要亡了小乙儿的命。这天在河边浣洗衣物,把那刚满七个月的女婴放在竹筐里,搁在一旁。那女婴才稍稍能坐,自是不稳,东倒西歪又胡乱地爬,竟一不留神连筐带人一起掉入河中。小乙儿见女婴落水,吓得魂飞魄散,直喊救命,拔腿就要跳河去追。但她不会水,刚淹到脖子便腿脚发软,要昏过去,被附近几个村民撞见将她救了起来。
醒来不见女儿,小乙儿嚎啕大哭,要了亲命。村民又赶着去河里寻那女婴,怎料河水湍急,直接冲远了。寻了十余里,只把一个空竹筐带了回来,不见女婴身影。村民将小乙儿送回家中,好言安慰。那小乙儿丢了女儿如同失魂一般,已死了一半。躺在床上痛哭流涕、声泪俱下,止不住哀嚎,哭得没有半点力气便昏然睡去,醒来又接着哭。直哭了六天六夜,两只眼睛也算是要不得了。失明的小乙儿想一死了之,但又想着还没找到女儿尸首,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自己也是死不瞑目。于是挣扎着请邻居把女儿落水之事告诉了莫锦生。锦生一听女儿死了,小乙儿瞎了,心中虽伤心却碍着大奶奶在,不敢太表示出来,偷偷给了几个碎银子,托邻居好生照顾小乙儿。
虽然看不见了,小乙儿却天天跑到河边去,在女儿落水的地方一待就是大半日,茶饭不思,人渐渐消瘦下去,不出半年便不像个人样了。村里人都道小乙儿命苦,时不时有些好心人送些柴米救济她,舍些钱粮,才活了下来。
就这样过了十余年,莫老爷和老夫人相继去世,莫锦生也突发暴病身亡,到底也没有留下香火,这下家里就只剩下大奶奶一人了。这时大奶奶年事已高,一张烂嘴却仍然最狠,锦生在时,随口辱骂惯了,如今锦生死了,她反而不知骂谁。忽又想到隔壁茅舍还有小乙儿尚在喘气,便时常堵在门口叫骂。
那小乙儿早已只剩半条命,任凭大奶奶胡吣,只是默不作声。那大奶奶看见村民给小乙儿送些柴粮,仗着她看不见,一概自己拿走;别人送了衣物,也是劈头盖脸地一应扔了出去,好歹是不给小乙儿留活路,非要逼死她不可。
这天到了女儿忌日,小乙儿趁清早大奶奶还未开骂,自己先梳洗整齐,吃了早饭,从箱底摸出女儿落水时的竹筐,里面放着旧时婴孩的包被、汗巾、鞋袜等物,亲了又亲,不禁流下泪来。又慢慢抽出裹包被的系带,摸索着慢慢挂在梁上,头一伸便寻了短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乙儿忽又苏醒过来。模模糊糊居然睁开了双眼,这十余年不曾见得光明,如今一上吊,反而又看见了。只觉得光线刺眼复又闭上,心想着,我怕是已到了阴曹地府,可为何阴司如此光亮,到一点儿不阴森恐怖。又觉得背上甚是软和舒适,强睁眼一看,却是吓了一跳。自己没死,正卧在家里床头,眼睛能看见了,望望四周,上吊的系带还在梁上,眼前有个不认识的姑娘站在那里,看见小乙儿醒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妈妈这是何苦要寻短见,竟不让女儿见最后一面?”
小乙儿又惊又恐,听不懂她说什么,问道:“姑娘,你是谁?我不是死了吗?我怎么又能看见了?”
那姑娘耐心道来:“妈妈没有死,我是您的女儿。十七年前,我掉入河中,幸得有神灵保佑,我没死,我被人救了。”
小乙儿一听那姑娘居然说出十七年前女婴落水之事,大惊失色,忙挣扎着起身问:“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真的是我那落水的女儿?你,你有何凭据?”
那姑娘掀开裙摆,露出小腿一处胎记:“妈妈可还记得我这腿上的狗爪型胎记?”小乙儿望去,果真与女儿小腿上的胎记一样,顿时悲喜交加,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表达。
姑娘坐到床边,对小乙儿道出原委。原来女婴落水后一直坐在竹筐之中,并未掉下河,只是被河水一直冲到下游。正巧河边有个人在饮水,看见漂来一个竹筐,里面坐着一个女婴。便将她救起,抱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