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莉枚此刻的冷静,仿佛是冰雕雪砌的。哪怕是自嘲的弯起嘴角,都无法皱处一条细微的裂痕。她慢条斯理地吃着,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吃完便擦擦嘴角,回去补眠。
下午的行程可想而知,姜莉枚碍于职责所在,方生平更是应付了事。车里的气氛降至冰点,司机都有心把这二位怎么接出来的再怎么送回去。
何苦呢?
中年司机瞥了一眼后座,那二位各自看向窗外,一副有你没我、有我没他的架势。不说是夫妻吗?怎么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对!可不嘛!夫妻若是由爱生恨,互掐起来简直不共戴天。
于是,那位好心的司机先生,多管闲事地扭开音响,让静谧的音乐缓缓流泻而出。而且,还故意选了一首莫名其妙的歌,给他们单曲循环。
方生平不想先说话,姜莉枚也无心多管。于是,车里这仨人就一遍一遍地听着某个沙哑沧桑的声线轻声吟唱——
你说人生没有回头路,
有只是一天天的往复。
数载尝遍人间的疾苦,
相同的岔路也难免彷徨和驻足。
你说人生没有回头路,
古人说忘掉是非便是舒服。
爱恨得失最禁不起细数,
生死之间才有智慧和领悟。
回头路,
放不下是一心想要弥补。
回头路,
想不开只求一时的满足。
那些年少、耽误、虚度、清苦
若能弥补,也不是那条回头路。
回头路,
不是背负昨天的歌舞。
回头路,
不如先放下过往的包袱。
你说的成功、失败、遗憾、凄楚
虔诚弥补,不如忘掉那条回头路。
放下包袱,前路也许还会有满足。
沙哑的声线,仿佛饱尝这世间无尽的沧桑,背负着故事,如一位苦行的老者娓娓道来。
一曲再度终了,方生平悄悄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好似被那故事涤荡,一遍一遍地,趋于平静。
有时候,音乐好像就有这样的魔力,润物无声,把人的情绪调到相应的位置。
司机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按照既定行程带他们观光游玩。不时问他们这里来没来过、那里要不要去,还热心地讲些奇闻趣事,让他们不好意思再摆臭脸。
下午是没出什么幺蛾子。晚上,是早就安排好的烛光晚餐。方生平不禁感叹,韩弈对他媳妇还真是好啊!若不是知道那两位的取向特殊,他都要打翻醋坛子了!
貌离神也离的伪情侣、真夫妻相对坐定,总是要说些什么来下饭的。
老方静了静心,随口问道:“我好像还没问过你这半年怎么过的,什么时候回省城的?”
姜莉枚淡淡回道:“一开始,几个朋友要去泰国玩,我也就跟着去了,在清迈呆了半个多月。回国之后,就跟她们分开走了。先到的上海,再一路南下,走走停停一直到厦门。然后是云南、西藏,后又去了台湾。韩弈和黎溪就是在嘉义坐小火车进阿里山时认识的,再后来就跟他们一道回来了。”
方生平心里想着她走过了那些地方,慢慢治愈的伤痛,微笑,欣慰。
随手为她倒上酒:“我真该谢谢他们。”
姜莉枚微弯唇角:“我晚上不喝酒的。”
“哦——”他点头,眼眸微垂:“我现在倒是偶尔喝点儿,能好睡一些。”
“你以前从来不喝酒的。”姜莉玫轻叹:“现在又是应酬、又是自己喝的。可见人总是会变,自打上次去红叶山我就发现了,你不承认都不行。”
“是,很多人都说我变了。”方生平无从否认:“你好像也变了。”
变得冷漠,无情。
她又是自嘲一笑,这是重逢之后她时而会出现的表情。让方生平不禁怀疑:到底是什么,抹去她眼中原本的坚韧与光采?难道只因为失去了女儿?或者是对他的失望?他脱口而出:“你真的打算全都放下了?”
“全都?”姜莉玫抬眼,看着他,目光有些犹豫不定。似乎半晌才参透他这个“全都”的含义——包括他,也包括他们所有的过去:“反正也回不去了,是吧?”她答得决然。
方生平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不舍留恋,哪怕是一丝的希冀。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最后,只能深呼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好吧!姜莉枚,我认输了。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姜莉枚听罢不悲不喜,主动举起了酒杯。随着清脆的碰杯声,一切仿佛就这样盖棺定论。一杯饮尽,她又给彼此倒上,连着三杯。与其说是和平分手,倒不如说是在和过去道别。
酒入愁肠啊!
方生平尽量让彼此喝得尽兴。因为这样的画面,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
被司机送回酒店时,方生平已是微醺。姜莉玫显然酒量更好,还能清醒地帮他脱去鞋子,盖上被子。然后交待司机大叔明天晚点过来。
深夜,老方是被房间的座机吵醒的。
睁开眼,窗外还是一片夜色漆黑。他恹恹地拿起听筒,只听一个女声说:“方先生,抱歉这么晚打扰您,姜莉枚女士是您的爱人吧?”
方生平疑惑,有些清醒了:“是啊。”
“那您快出门看看吧!她好像不太好。”
“啊?”方生平顿时清醒了,套了鞋就去开门。
只见灯光昏暗的走廊上,姜莉枚穿着家居服,赤着一双白嫩的小脚,慢慢地向前走着。一个穿着客房部员工制服的妇女在旁边跟着她,好像生怕她磕了碰了似的。
方生平连忙跑过去,刚要开口,那妇女忙“嘘”声制止。小声问:“你是他老公?”见方生平点头,才睁大眼睛惊异,用更小的声音道:“好像是梦游……”
“什么?”老方无语震惊中。
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还好我昨天看见你们一起进出,还听你们那司机唠叨了几句,要不我都不知道该上哪找你!”妇女小声说着:“她房间门锁了,你赶快领回去吧!小心别吵醒她,听说叫醒了搞不好要做病的!还有你可看住了,别让她再跑出来,多危险啊!”
“好好好……”方生平连声道谢,小心翼翼领着毫无意识的姜莉枚回去自己那房间安顿好。
也不知她会不会再梦游,索性他也甭睡了,靠在床头玩手机,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