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面羞愧,我觉得是我多心了。老班长并没有责怪我,相反只是一味地埋怨自己不该在关键的时候休探亲假。他在退伍的时候,还专门找到我,跟我谈心,让我不要背任何思想包袱,不要再提训练事故,要轻装上阵,这样才会活得轻松。我当时答应了他。可是我并没有就此把此事忘掉,因为我实在无法忘掉。因此,一见到老班长,这段事故便再次成为一个幽灵,依附在我的身上了。
老班长整了整衣冠,低声说:“罗亮,我现在正在上班。你先到那边的休息室去等一会儿,等我下班了,我们再聊。”然后他立正站好,重新摆出一副威严的姿势,做了个漂亮的指引的手势,指着一处小房间说:“休息室在那边。”
我见到这个手势,马上像战士得到了指令一样,抬头挺胸,昂首挺胸,迈着雄壮有力的步伐,向休息室方向走去。
既然说到老班长,我还是抽点工夫简单介绍一下他吧。老班长叫张兴民,比我早当兵三年,比我大四岁。他是初中毕业后,跟着人出去打了三年工,然后再去当兵的。他当兵的时候整整20岁,凭着四川人那种特有的吃苦耐劳精神,他终于以优异的军政训练成绩留了下来,并一直干到二级士官。我上面说了,如果不是因为我莽撞行事,闹出哑弹爆炸的训练事故,他完全有条件转到****士官。可是,这一切都被我毁了。他的梦想断送在我的手上。
老班长中等个子,但眉宇间透着坚毅和成熟,为人处事沉着冷静。他浑身上下就像是有使不完的劲似的,训练完了搞农副业生产,搞完农副业生产回来再做辅助训练,半夜还要起来查铺查哨。而且每天都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以至于大家都把他叫做机器人。这样的人不能留在部队效力,真是可惜了。为此,我一直心怀愧疚。
我原以为军营一别,今生再也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不曾想,我们竟然在这里见面了。如果说这是天意,那我真得感谢老天的厚意,让我们再次重逢。在我的心里,老班长真比亲人还亲。这可不是客套话或者恭维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肺腑之言。
现在,我坐在休息室里,我的心情仍然无法平静。我不时探出脑袋,去看老班长。老班长穿着保安服跟穿军装一样神气,这让我不免会产生错觉,以为重新又回到了军营岁月呢。老班长也偶尔回过头来看看休息室,我们四目相对时,便会相视一笑。这种感觉,甭提多惬意了。
老班长终于下班了。临下班时,他对接班的保安交待了几句什么,然后快步跑过来,开心地叫道:“阿丑,我来了。”
其实我早看到他来了。我一直在看着他,不光我的眼睛没有离开他,我的心也一直放在他身上。当他走近休息室时,我马上迎了上去,叫了声:“老班长!”
他在我胸前捶了一下,说:“你小子,怎么这身打扮,我一眼都没认出来。”
我窘了一下,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可我不知从哪里开始。他又说:“好了,我们先去吃饭,边吃饭边说。”然后,他去换了件便装,把我的编织袋拎上,就出去了。
我们坐在路边的一个小餐馆里。我们边说边聊,几乎忘记吃菜了。不过,我们还是喝了酒,喝了很多酒。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
我把我的情况如实向老班长说了一遍。老班长一边感慨一边嘘唏,还拍了一下桌子,痛骂星光夜总会的牛总和老六等人,说要想方设法收集证据,去公安局报案。然后,他也把他退伍后的事说了。他说他一回家就结婚了,老婆是当地的人,是父母介绍的,比他小了5岁。他也是过年后出来的,因为以前在这座城市打过一年工,相对来说比较熟悉,找工作没碰到什么麻烦。他又告诉我说,他老婆已经怀孕了,年底就要生娃娃。他的喜悦之情也感染了我,我打心底里替他感到高兴。
当我说到我在拾荒打摆子遇到强老板相救,并想登门拜访时,老班长兴奋起来,连着说了几个“好”字。我问他有什么好的,他卖起了关子,然后拼命劝我喝酒。我着实有点想喝酒。我很想痛醉一场。以前在夜总会时也偶尔喝过,但我不喜欢那些人吆三喝四,变着法子说着粗话脏话哗众取宠,我喝的并不多。因此,我想醉也找不到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敞开了肚皮喝,我喝醉了。我不知道老班长醉了没有,反正我喝醉了。
我在老班长的宿舍睡了一下午。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老班长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我揉揉胀痛的脑袋,说:“老班长,我醉了?”
“你醉了。”
“你醉了没有?”
“我没你那么醉。”
然后我打量了一下他的宿舍。这是一间宽敞的宿舍,明窗净几,各种物品摆放得整齐有序。宿舍里摆着八张床,八张书桌,还有一摆整齐的衣柜。看上去真有点像部队的班级宿舍呢。我邋里邋遢地和衣睡在老班长的床上,把他的床都弄出几个黑乎乎的印子了。我有点惭愧地说:“老班长,我把你床上弄脏了。”
老班长从桌子上拿起一只袋子,从袋子里取出一身衣服,在我面前亮了一亮,笑吟吟地说:“你小子是够邋遢的。赶紧去洗个澡,把这身衣服换上。”
我有点惊讶。我知道这一定是在我大醉并睡着以后,老班长跑了出去,给我买回来的。我惭愧地说:“老班长,让你破费了。”
“你小子别跟我客套。赶紧洗澡去,一会儿咱还得去理个发,把自己收拾利索点。我可看不得你这副样子,哪里还像个当过兵的人?”
我听话地去洗了澡,把这段时间以来的污秽和晦气一脑古儿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我穿上老班长给我新买的衣服,大小正合适。我站在老班长面前,觉得顿然找回了遗失已久的清爽和利落,我感激地望着老班长,“啪”地立正站好,给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身上穿的是新衣服,头顶是新剃的平头。我还在老班长的陪同下,去买了双皮鞋。我一改此前蓬头垢面、胡子拉茬、邋里邋遢的样子,顿时变得焕然一新。我不再是此前那个穷困潦倒的拾荒者了。
我用老班长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回去。妈妈听到我的声音很高兴,她说娟子高考十分顺利,她的心情也很好。然后妹妹马上抢过电话要跟我说话。妹妹的口气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说今年的题目很容易,做起来也很顺手,几乎没有不会做的。然后她又说,多亏了琼琼姐一直在考场外陪着她,鼓励她,让她增添了自信。我吓了一跳,琼琼竟然一直在陪考,她为什么这么做?妈妈又接过电话说,阿丑啊,娘知道你工作忙抽不开身,你让琼琼回来陪娟子,娘心里对琼琼过意不去呀!人家没名没份的,每天往咱家里跑,得顶住多大的压力呀?等你工作稍稍轻闲点了,就回来把婚事办了吧,可不能让人家姑娘家总拖着,得给她一个名份才行。
妈妈和妹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支吾着。我真是有点不解了。琼琼为什么要这样做?上次是以我的名义给家里送钱,这回倒好,替我照顾起妹妹了,真是自己不把自己当作外人了。我有点生气。尽管我并不怀疑她的好意,可是,她的好意被妈妈接受,并让我回去跟她结婚,给她一个“名份”,这就有点让我不舒服了。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从三年前我们约会后,我就一点这种意思也没有了。我凭什么要给她一个名份?
就像吃下了一只苍蝇一样,我的心里说多闹心就有多闹心。我想都没想过结婚的事,因为我一直觉得我还不具备这个条件。至于结婚需要具备哪些条件,我也说不清。当然,结婚首先得有个对象,也就是女朋友,或者叫未婚妻,我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怎么会去考虑结婚呢?妈妈真是老糊涂了,竟然叫我回去结婚,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当然,这怪不得妈妈,而是琼琼的所作所为让妈妈产生了错觉,以为琼琼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我的授意之下。因此,我并不怪妈妈,而有点怪琼琼。
琼琼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一时没有闹明白。我也不想闹得太明白。我说过,我欠下人家的情,我会还,我欠下人家的债,我也会还,但这不是以出卖自己的人格来实现的。也就是说,琼琼以我的名义送给我家里多少钱,包括她后来的花销,我都会悉数还给她。我是不可能跟她结婚的。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可管不了,我只知道,我并没有请她做这些。
老班长看出我心事重重。他说:“阿丑,为什么不高兴?”
我强打精神说:“妹妹说高考很顺利。”
老班长说:“那应该高兴才对呀。”
我说:“可我高兴不起来。”
然后,我把琼琼陪妹妹高考的事一并说了出来,包括我以前跟琼琼的来往经历,也都和盘托出。老班长沉吟良久,这才说:“阿丑,按说你的个人问题我现在管不了,也不该管。不过,你既然这么相信我,把你的心事都说给我听,我不得不说点自己的心里话。按你话里表述的情况,看得出王琼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她在你生死未卜的情况下,主动以你的名义送钱到你家里;在你落魄的时候,又主动站出来,替你尽一个大哥应尽的义务。这样的女孩子,到哪里去找?”
“可是……可是……”
老班长大手一挥,制止了我的“可是”,他说:“我知道你想可是什么。你是想说她曾经在你最痛苦的时候离开了你,而且又在夜总会做过小姐,对不对?阿丑,别用旧光看人了。时代在变,人也在变。有的人变得越来越坏,有的人却变得越来越好,前者的变化很可悲,但后者的变化是值得赞美的。我有理由相信,王琼以前的生活一定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受家庭条件所限,或者是受社会环境影响。不过,她终于能够回心转意了,你应该给她一个机会,同时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有点不大同意老班长的话。按人们平常惯用的说法,他这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要是换了他,未必会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事实上,我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因为我的确暂时还不想考虑婚姻大事。有时,我挺羡慕那些早恋早婚的同龄者的,好像他们天生就懂得男女之事似的,他们有的都成了“孩子他爹”或“孩子他妈”了,而我还是懵里懵懂的,一点婚姻的概念也没有。我可没有封建残余思想,我只是觉得,自己都稀里糊涂的,哪里有资格成为别人的丈夫,成为“孩子他爹”呢?
我说:“算了,这事容我考虑以后再说吧。”然后我又说,“老班长,你说,我怎么才能见到强老板?”
老班长思索了一下,说:“强总这阵子的确很忙。我不是在推脱,我是说的实话。你在电视里也看到了,强总这段时间一直奔波在抗洪救灾第一线,他平时是个为人处事很低调的人,但碰到这种公益事业,他就会变得很高调,他是想以自己的身份和实际行动去影响更多的人投身到慈善事业当中。”
我有点失望地说:“可是,我真的好想当面感谢他。”
老班长说:“这样吧,我尽量帮你联系一下。”
我马上变得愧疚起来,我说:“老班长,真是不好意思,总是给你增加麻烦。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老班长板起脸说:“阿丑,你再说这类话,我可就真的不理你了。”
然后,我就不再客气了。
老班长又说:“阿丑,我还有个想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忙说:“老班长但讲无妨。”
老班长说:“你现在不是没事做吗?我觉得以你的条件,在强氏集团找份工作,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就怕这里的条件不如你的意。”
我大喜过望。如果真的有这个机会,让我重新找到一份正常的工作,那简直太好了。谁愿意一直当个被人瞧不起的拾荒者呢?我说:“老班长,如果真能在这里工作,真能与你在一起,哪怕再苦再累,也比在大街上捡垃圾强啊!”
老班长在我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算是肯定了我的态度。
第二天,我穿戴一新,在老班长的带领下,来到了强氏集团的强少军总裁办公室。
说实话,在老班长的悉心料理下,我的形象已恢复了过去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不仅穿着很干净得体,而且形象气质更是无可挑剔,几乎要把老班长威严的光环挤下去。这让我很觉不安,虽然我对着镜子时不免产生出难以抑制的喜悦感。
顺便提一下,经过老班长的介绍,我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强氏集团和国贸广场本是一家,国贸广场是强氏集团的下属公司,强氏集团经营着商贸物流、环保设备、电子机械等诸多领域的生意,可谓家大业大。强氏集团的总部就设在这座地标性的国贸广场里。
老班长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才答应带我去见强总的。在此之前,老班长对能不能见到强总也心里没底。这我能够理解。老班长不过是个保安队的队长,而且只负责国贸广场人车进车这一块,连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也算不上。一个小小的保安想要见到鼎鼎大名的商界大亨,确非易事。在我有限的知识里(包括从影视作品中学到的),一个小职员或者外人拜见某某总裁,总有人会职业性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有预约吗?”如果没有,那就免谈。如果有,人家还得进去请示之后,再让你进去。古人所谓的“侯门深似海”,或“高处不胜寒”,说的虽然不是同一回事,可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高高在上的人与普通底层百姓总是有一定距离的,这种距离不是来自现实中,而是来自心理。
我不知道老班长是通过哪种途径达到这一目的的,我也不便问。我只知道懵里懵懂地跟着老班长上电梯,下电梯,然后有人出来迎接我们,然后我们站着等,然后那个人从一间办公室出来,招手让我们过去。我的心紧张得都快蹦出来了。我知道,我将要见到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人,这个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强少军总裁。
“报告!”老班长毕挺地站在门前,轻轻敲了一下虚掩着的门,然后大声地说。他的这个举动,把我也吓了一跳,我的神经马上绷紧了。我情不自禁地抬头挺胸,像一个新兵一样,站在老班长身后,等待里面的回应。
“请进。”
里面传出一个和蔼并且有些沙哑的声音。随着老班长迈开脚步,我也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进去了。以至于当老班长站定时,我还在迈着步子,几乎要撞到老班长的身上了。我忙站定,并努力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
“总裁好!”老班长敬了个礼,说。
“是你要见我吗?”一个老人从一张办公桌前抽出身子,慢慢站起来,从老花镜后探出眼睛,看着老班长,又看看我。
这是一间比我家房子面积还大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摆放着一组真皮沙发,成框字型摆设,沙发后面是一些竹子,还有些其它的植物。这些植物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空间,以至于我差点误认为是走进了哪个农家小院呢。
强总裁看上去比电视里还要萎琐,不仅个子更矮,衣着也很普通,一件白色短袖衬衣,一条黑色西裤,活像是隔壁张大爷或者李大爷。在我自以为是的印象里,我总认为偌大一个集团总裁,必定有着一副堂堂的外表,一部修剪得很平整的胡子,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然后是直纹长袖衬衫,暗红色领带。然后靠在老板椅上,慢慢转过来,然后半眯着眼,从鼻腔后头发出低缓沉稳的声音。
这些特征,在强总身上一点也没有体现出来。相反,他趿着一双像是某个宾馆里带回来的一次性拖鞋,笑嘻嘻地迎向我们,指着沙发说:“坐吧。有什么事坐下再说。”然后,他在饮水机里倒出两杯水,分别递到我和老班长面前。
老班长不肯坐,我也不敢坐。我紧张得都快出汗了。
强总裁说:“不要拘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的时间不多,一会儿还要去参加一个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