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啊,你真是让娘失望啊!娘虽然命苦,可是娘有你和娟子两个孩子,娘每次想到你们两个,就觉得很欣慰。心想娘再命苦,只要你们兄妹俩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娘再苦再累又算得了什么?娘的命虽然苦,但不觉得委屈,因为你和娟子都长这么大了。娘每天每夜都盼着能够早点抱上孙子,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娘的苦衷呢?”
“妈,我理解,我体谅着呢。可是,体谅和结婚是两码子事,你总不能硬逼着我和琼琼结婚吧?”
妈妈缓了一口气,说:“阿丑,你跟我说说,琼琼到底怎么样?”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她配不上你吗?”
“这……它就不是一回事!”
妈妈不再跟我罗嗦了。她坚决地说:“我不管你到底怎么想的,琼琼这孩子我认定了!我过几个天就会托人去她家里提亲,你要是心里还有我这个娘,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要是不答应的话,你就再也别进这个家门了,我和琼琼过日子去!”
接着,我听到电话机哐当一声,震得我耳膜生疼,大约是妈妈气得把电话扣到桌面上了。
我想,我的霉运又来了。我曾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我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利。我想改变这一切,我以为我已经在改变了,可是没有,我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
可是,这事似乎与倒霉不倒霉无关。琼琼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她的好在于她看重她和我的关系,并且固执地认为我会被她感动。然后,她不管别人如何议论,一厢情愿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而我,我凭什么拒绝她呢?难道仅仅因为她在夜总会当过小姐,或者因为她曾经弃我而去,我就置她的痴情于不顾吗?
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我的痛苦既是来自于妈妈的威逼,也来自于我对自己未来的茫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琼琼,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做老婆。我本来是个很孝顺的孩子,我自认为是这样。但是,如果真的孝顺的话,就应该听从妈妈的安排,接受她的建议,回去娶琼琼为妻。现在,我连孝子也当不成了。
我真想打破我的誓言,再次让自己大醉一场。可我找不到可以一起斗酒的人。自从上次我去找过刘红玉,从她那里得知老班长的情况之后,我就再也没去找过她。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找她。老班长要是有了新的消息,自然会告诉我。我为什么还要去找她呢?所以,我连想大醉一场的机会也没有。
眼看着春节临近,同事们都开始盘算着回家过年的事了,而我还是没找到摆脱内心痛苦的办法。妹妹也在准备回家。她说她早已通过校方订好了回家的车票,问我什么时候能够放假回家。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家,甚至回不回家我也没想好。公司里有规定,过年坚守工作岗位的,除了发给两倍的加班补助之外,还可以得到公司老总额外派发的红包。我可不是为要不要得这两倍的加班补助和红包而犹豫的,我担心的是,如果我回家,我无法面对妈妈的软磨硬泡,我就不得不答应与琼琼的婚事。
我的保安同事们可没有我这么多的顾虑。他们和所有的外出打工者一样,抱定了排除万难回家过年的决心。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大个子。大个子说回不回家无所谓,到哪里都是过年,干吗要排着长队去买票,然后饱受颠簸跑来跑去的受这份洋罪呢?大个子的话引起了我的共鸣。我也产生了不回去过年的想法。
正好这时公司下了一个通知,说鉴于保安部门的责任重大,为了避免过年期间出现财物丢失被盗的现象,要求保安部门安排至少两个人留守,负责过年期间的公司大楼的安全保卫工作。我毫不迟疑地把我和大个子的名单报了上去。
我决定留下来后,我冠冕堂皇地向妈妈作了解释。我说我也想回去,可是公司规定必须有人留下来值班,而我又是负责人,我不带头留下来,谁愿意留下来呢?妈妈听到这个消息,除了叹气,还能做什么呢?妹妹在电话里则毫不留情地责怪了我一顿,说我只想着自己,一点也不替妈妈考虑。
当人们背着大包小包,拖儿带女地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火车站时,我和大个子却把铺盖搬到了值班室。强氏集团的总部大楼一改往日热闹纷繁的情景,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我们平时曾经厌烦过没完没了的人来人往,一旦轻松下来,又有点想念那些忙忙碌碌的日子了。
不过,我感到难过的并不是轻松得有些无聊的日子,而是想家。
以前在当兵时,也会想家。那时候想家是因为牵挂妈妈和妹妹,担心妈妈的身体和妹妹的学习成绩。现在想家,感觉却很别扭。我很想回去,可是又怕回去。我现在有了固定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妹妹也考上了重点大学,现在没有什么好牵挂的,现在只想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庆贺新年。可是,现在妈妈得了“心病”,她的心病现在也成了我的心病,如果我回家的话,就不再是吃饭聊天庆贺新年了,还要用实际行动去治愈她的心病。因此,虽然我很想家,可是我却不敢回去。
为此,我有点郁郁寡欢。我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我很听妈妈的话,我对家的责任感丝毫不亚于任何人。这一点妈妈和妹妹都十分清楚。但是,我却不想回去,不想和妈妈妹妹一道过年。要是妈妈和妹妹知道了我的真实想法,一定会生我的气,并且改变对我的看法的。我可不想被妈妈和妹妹误会。我希望我是令她们信得过并引为以为自豪的儿子和哥哥。现在,这一切都将变成未知数了。
我和大个子每天都要自己买菜,做饭。头几天还勉强坚持下来了,但是过了几天,我就不想做这些事了。大个子又是个什么家务活也不会做的人。于是,我们干脆买来几箱方便面,就着开水充饥。我不大想吃方便面,我宁愿挨饿也不想吃。又过了几天,我觉得精神状况出了问题,我开始头疼脑热,身体乏力。我生病了。
在我心情极度低落的时候,我看到有一道亮色在面前晃动,我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说:“罗亮,我爸叫你们明天去家里吃年夜饭。”
我强打精神,看清这个声音来自一个俏丽的身影,而这个俏丽的身影正是强薇。我说:“谢谢你,也谢谢强总裁。”
强薇站在她的法拉利旁边,剔着指甲说:“你别谢我,这是我爸的意思。去不去你们自己决定。”她把指甲修完之后,就上了车,走了。
我怔怔地站在值班室的门前。我这才记起,明天就是除夕了。除夕吃年夜饭是雷打不动的习俗,我虽然不愿意回家,可我还是很渴望吃上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这不仅仅是吃饭,更是辞旧迎新,是根深蒂固的民族传统。我很感激强薇给我带来了一个这么好的消息。可是,刚才强薇发出邀请的时候,好像很勉强。她并不在乎家里多两个人或者二十个人吃饭,她在乎的是,我和大个子不过是外人,是两个从外乡来的打工仔,我们没有资格去沾她家里的光。
这样一想,我就有点泄气了。说实话,我之所以拒绝琼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我并不是说我一定要癞蛤蟆吃上天鹅肉,我还没有天真到这个地步。我是说,我从强薇的身上看到了琼琼身上的不足,而这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我犹豫了好久。大个子一直在旁边怂恿,说去就去,反正是强总裁邀请的,又不是我们自己找上门去的。我说去去去,去哪里?我们连她家在什么地方门朝哪个方向开也不知道,我们去哪里?我的话里夹杂着对强薇的不满。我不能对强薇发泄,只好对大个子,或者对自己发泄。我对去强总裁家吃年夜饭的热情被强薇冷淡的态度浇灭了。在哪里不是吃?干吗非要去强总裁家吃,受人家的冷眼呢?
我抱定了不去强家吃饭的想法。大个子为此很是不甘,跟我说了半天,说吃了这么久的方便面,要去强家大鱼大肉生猛海鲜好好饱一顿口福才过瘾。可我丝毫不为所动。
次日下午,值班室又迎来一位贵客,他是代表强总裁再次邀请我和大个子去吃年夜饭店。
不错,他就是强少。
强少的奔驰停在闸口,很爽朗地大声地说:“人呢?人呢?”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除夕下午简直可以传到几百米开外,真不愧是强氏集团的公子,很有范儿。
我和大个子闻讯马上冲出来,见到他时我愣了一下。我一点也不想跟他单独打交道。我总觉得他会对我不怀好意,然后在某个时候狠狠地报复我。
我说:“强总好。”
强少很潇洒地挥了挥手,笑吟吟地说:“是你们两个吧?”
我说:“是,就我们两个留了下来。”
强少说:“辛苦了。”
我客气地笑了笑。我笑得很勉强,这不是因为我不热情,而是经过了一夜的煎熬后,我的身体更不舒服了。我虚弱得话都不想说。
强少说:“你生病了?”
我说:“还行。”
大个子说:“罗队长已经生病三天了。”
强少很认真地看看我,和蔼地说:“生病了怎么不说一声呢?我们成天忙来忙去的,也顾不上关心你们,你们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这大过年的,生病了多不好,要是家里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担心呢。这样吧,今天晚上到我们家去吃年夜饭。现在就去,坐我的车过去。”
我差点被强少的关心所打动。如果是强薇这样说,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跟着她去的。强少就不同了,我对强少心存戒备,我怀疑他的关心里虚伪多于真诚。我昨天就不打算去强家吃年夜饭了,我今天为什么要改变主意呢?我强打精神,说:“谢谢,不用了。”
强少对我的婉拒大感意外:“为什么不去?”
我说:“这里不能离人,我们得坚守岗位。”
强少说:“这一点我爸也考虑过了。请你们去家里吃饭,也是我爸的意思。我爸说,吃饭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吃过饭再把你们送回来就是。”
我说:“真的不用,谢谢你们。”
强少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说:“小罗,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呀?对了,昨天我妹妹来这里请了你们,是不是她态度不好,让你不高兴了?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她年纪小不懂事,做事总是冒冒失失的。昨天回去后,我爸还批评了她,说连个地方也不告诉一下,让人家怎么找到家里?所以,今天就再次让我来,说一定要把你们接过去。”
我觉得强少的解释还算合理,如果不是因为我对他有成见的话,我是完全可能会接受的。可是我对他的成见早已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很难改变。我说:“再次谢谢你,也谢谢强总裁。我们真的不去了。”
大个子再也忍不住了,用很大的声音表达着他的抗议:“队长,为什么不去?人家三番五次的盛情邀请我们,你还在这里推三阻四的,这样太不礼貌了吧?”
我说:“你懂什么?别多嘴!”然后我对强少说:“强少,我有点累,我要进去休息下,就不送你了。”
强少像是记起了什么。他盯着我看了半晌,说:“我知道了。我记起来了。我认识你。原来是你!”
我一惊。原来他以前一直没有认出我来。我要是早知道这样的话,就不跟他多罗嗦了。现在好了,因为我罗嗦,引起了他的注意,更勾起了他的回忆来了。我这不是自取灭亡吗?真该死。我在心里抱怨自己。我懊恼了好久一会儿,然后我心一横,我说:“我也认识你,强少!”
强少站着不动,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眯眼,一会儿凝神沉思,一会儿又眼露凶光。我知道我完了。我早晚会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必须面对现实。我挺起胸膛,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
强少“嘿嘿”冷笑着说:“好啊。原来我们是老朋友了,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暗藏杀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也学着他的口吻,回敬他说:“是的,太好了。”
“既然早就认识,也不必绕这么多弯子了。”
“强少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好。”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说,“说吧,为什么来强氏?”
我平静地说:“我来打工。”
“打工?打工哪里不好去?为什么偏偏选择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或者是谁指使你来的?”
我对强少杯弓蛇影的怀疑感到好笑。我可没有考虑这么多,我只不过是被强总裁救下了,又遇到了老班长,然后我就来了。我为什么要受人指使?如果说有什么目的的话,就当我想报答强总裁的救命之恩好了。可我不想跟他罗嗦,我连强总裁的救命之恩也懒得跟他说。我说:“我只是想打工赚钱。”
强少盯着我看了好一阵。他大概知道我是个不大好说话的角色,也或许是因为过年,不想因为我这个不重要的角色影响了心情,便收敛了他的气焰,改作很藐视的样子,轻松一笑,说:“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你不去就算了。”然后,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走了。
我从他最后的眼神里看到了阴冷,我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了他的恼怒以及不安。我知道,这是暴风雨的前奏。我了解的强少可不是个轻易肯罢休的人。你放马过来好了。我望着奔驰车的屁股,在心里说。
大个子把值班室里正炖着的墨鱼排骨汤的火都关掉了。他还打算去强总裁家里饱餐一顿呢,现在黄了,他很泄气。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说:“罗队长,你这是干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没事。继续炖汤吧。”
大个子突然很生气地说:“炖个鸟啊!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天到晚吃这些鬼东西,我吃得都想吐了。跟着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我的肚子都饿瘪了。早知道这样,我不如回家去,回到家里什么没有吃?谁稀罕跟着你天天吃方便面?”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你说什么?”
大个子很胆怯地看着我,把火气强压下去,然后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小声说:“罗队长,我真的好想放开肚皮吃一顿年夜饭,我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了。”
我觉得很对不起这个除了吃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的小兄弟。他不过20出头,他的心里没有烦恼,没有忧伤,没有复杂的经历。他不过是想趁着在这样一个单纯的年龄里,让自己的胃口得到满足,仅此而已。他有什么过错?我愧疚地说:“大个子,等过几天,我请你吃大餐。”
大个子嘴上说吃得想吐,实际上胃口很好。我们炖了一锅墨鱼排骨汤,外加几个早几天买来的卤菜,还有几听易拉罐啤酒,没几下全都落进了他的肚子。而我只喝了一点汤,因为我心里堵得慌,把胃口也堵住了。
酒足饭饱,大个子很响亮地打了个饱嗝,然后有滋有味地说起在家里过年的情形。我好像听进去了一点,并引起了我的某些共鸣,但我的精神恍惚,显然没有完全在听他的讲述。大个子丝毫不在意我这个听众是否用心,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讲得唾沫四溅,有些还飞到了我的脸上。
讲了一会儿,忽然没声音了。我从恍惚中醒悟过来,定晴一看,大个子眼睛盯着室外,泪光盈盈。我吓了一跳,我意识到这是因为我的冷落让他生气了,我忙安慰他说:“大个子,你说吧,我在听呢。”
“我想家了。”
大个子的声音粗重而沉闷,像隐隐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两串清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流过脸颊后迅速汇聚到下巴尖,然后重重地滴落在地上。
我说:“大个子,怎么了?”
“我想家了,我想爸爸妈妈。”大个子丝毫不忌讳泪水滂沱,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人的除夕夜里,我们相依为命,视若亲人一般,他有什么好忌讳的呢?他说:“我想吃妈妈做的年夜饭。”然后他重重地抽了一下鼻子,又用手背抹了一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