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秦伊等人在清凉苑中切磋医技时,林谦和忙完手上的事情,正要出宫前来何府,不想却遇见了刘巍。
刘巍向他打听何府的情况,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眼下何府势弱,但朝堂风云变幻,谁也不知下一瞬会如何,稍有不慎就会自断后路,他自然是哪一方都不想得罪。
于是,秦越只说子钰病情危重,何老心力交瘁。这也不算是欺骗,毕竟在他出手之前确是如此。
刘巍听罢,看似啧啧惋惜,眼中却藏着阴笑与得意。林谦和见状,不禁一阵胆寒。
而后,林谦和直接回了府,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闷头苦恼,如果刘巍知道他有所隐瞒的话,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又会用怎样的手段对他?不行,他不能与何府走得过近!思来想去,便生一计。
这时,霏茉满面喜色地来到书房,向他说起今日在何府比试的情形。
林谦和听罢,疑惑地问道:“秦伊当真不会?她莫不是骗你吧?那可是她爹的绝技,岂会轻易告诉你们?”
霏茉道:“爹,伊妹心地单纯,与我交好,她说不会,那就肯定不会。”
林谦和“哦”了一声,又道:“这人也忒小气,对自己的女儿还藏私?这银针飞技他莫不是要带到棺材里去?”
霏茉道:“爹,您说若是我去请教师叔,他会不会说呢?”
“你?”林谦和望着女儿,摇头道:“你问,他也未必会说。不过,以你的聪慧,若是多看几次,说不定能琢磨出其中的奥秘。”
他本想与何府划清界限,自然是越少走动越好,但若是霏茉真能参悟银针飞技,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彼时他双技在手,那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霏茉却想到可以常常见到子钰,当真是欣喜无比。忽然又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爹,您跟秦师叔是不是……”
林谦和幽幽叹了一声,道:“爹知道你心细聪明,就算爹说没什么,怕是你也不信,那是爹和你秦师叔之间的事情,与你们无关,你就不要多问了。”
霏茉一向敬重她爹,既然她爹不愿她问,她也就乖乖地不再多问。
晚饭后,秦伊来到秦越房中,说起白天之事,“爹,师姐天赋极高,实在让人羡慕,我若是能有这手脉诊的妙技就好了。”
秦越瞥了她一眼,不以为然道:“天赋你就别想了,老天给的,强求不来。不过熟能生巧,若是勤加练习,精通诊脉倒也可期。”
“当真?”秦伊惊喜道,往秦越身边蹭了蹭,讨好般笑道:“那爹认为要怎么练习呢?”
秦越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诊脉也是这么个理,嗯——,怎么也得诊个万儿八千人吧。”
“什么?万儿八千人?”秦伊当场愣住,见秦越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知是故意玩笑还是当真如此。
秦伊沮丧道:“爹您又糊弄我。”瞟了一眼秦越,继续道:“今天师姐问我银针飞技,我是一无所知啊,实在是丢脸得很。您看二位师伯都将拿手医技传给了师兄师姐,偏偏我什么都不会,委实矮人一截。”说着,板起脸故作不悦道:“爹,我要学银针飞技。”
秦越一听,抬手拍向她的脑门儿道:“学会攀比了?医术是用来充面子的?面子是什么?面子就是鞋底子!”
秦伊不依,嚷嚷道:“我这鞋底子早就磨破了!我学会了银针飞技,就能医治更多人啊。医遍天下之病,不仅是爹您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啊。”
秦越皱眉道:“你一个女儿家,要这么大梦想作什么?医道并不好走,劳心劳神,爹只想你做个寻常人,过平淡的日子。”
“女儿家怎么了?不是还有大医女吗?我就想做大医女呢!”
秦越白了一眼,没说什么。
秦伊见秦越不理自己,便抓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晃着,“爹,您就教我吧,教我吧。”
秦越被她吵得头疼,无奈道:“方才不是已经教你了吗?”
“方才?”秦伊仔细回想了一会儿,纳闷道:“您别糊弄我呀,您什么时候教我了?”
秦越道:“熟能生巧!脉诊如此,银针也如此!就你如今的针技尚显生嫩,不扎个万儿八千针,是领悟不到其中精髓的。”说着,拉起秦伊推到门外,“回去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自己扎上几针,琢磨琢磨。”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秦伊怔怔地站在门外想了想,觉得是有那么些道理,只是这万儿八千针若是在自己身上练,想想就不禁一阵哆嗦。
次日,林谦和来到何府探望子钰,并向何老尚书告别。近日,南徐州水患严峻,赶上当地医长病逝,朝廷欲调医员前往赈灾,林谦和决定亲自负责。当他向何老尚书表示愧疚之意时,没有人怀疑他,众人反而十分感激他。
然而,当他走出何府时,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治不了的病,秦越居然短短几日就收效显著,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更是重重扇了他一记耳光!
还有何老尚书那句“有秦大夫在,林太医请放心”,更是令他坐立难安,就这么短短几日,就已经不需要他了?有秦越在,就不需要他了?被取代的危机感,让他对秦越的嫉恨又重了几分。
他十分后悔,不该趟这趟浑水,更不该给秦越取代他的机会,所以他要置身事外,就让秦越陷陷何府的深潭中吧。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嘴边浮出一抹冷笑。
在林谦和走后的第二日,霏茉来到何府探望,刚进院子,就听见一阵追逐嬉笑的声音,举目一望,不禁掩口而笑。
只见秦伊正追着尹风与子灏满院子跑,指间夹着数枚银针,恳求的语气道:“哎呀,让我再扎两针嘛。”
子灏嚷嚷道:“我又没病!”
秦伊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道:“有病治病,没病健体,关键是白送哦!”
尹风道:“姑娘今天不是给我扎过了吗?”
秦伊道:“那你就当感谢我,陪我练练手嘛。你想,我得练个万儿八千针,这得扎到何年何月啊!”
二人一惊,“什么?还万儿八千针?那不成筛子了?”当即逃得更快了。
尹风索性跳到了树上,秦伊奈何不得,只得转身去追子灏。
子灏一边叫嚷着“我不要我不要”,一边撒腿往外跑,迎面正好撞在霏茉身上,被霏茉一把扶住,小脸通红,喘着气道:“霏茉姐姐,救命啊!伊姐姐要扎人啦!”
霏茉牵着他的手,走到亭子里,笑问子钰道:“公子,这是?”
子钰的脸色依然苍白,但是精神还不错,笑意融融道:“伊妹想寻人来练脉诊和银针。”
子灏满脸怨气道:“自从那天比试后,伊姐姐就抓着我们不是诊脉就是扎针,诊脉倒没什么,只是扎针,咦——”说着,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子灏话音刚落,秦伊便跳进了亭子,满脸笑意,像看猎物一样盯着子灏。
子灏一惊,慌忙躲到子钰身后,抬手指向正从树上跳下的尹风,道:“姐姐,尹护卫比我抗扎,你找他去!”
尹风闻言,刚刚落地,又赶紧转身跳了上去。
众人见状,一阵哄笑。
秦伊抓起霏茉的手,轻轻晃了晃,笑嘻嘻道:“师姐来得正好,要不陪我练两针?”
霏茉倒是不惧,眼眸如水,笑着回道:“我陪你练脉诊,如何?”
秦伊求之不得,忙收起银针,拉着霏茉坐了下来,“师姐打算怎么陪练?”说话间,右手已经搭上霏茉的腕间。
霏茉莞尔一笑道:“师妹对脉理的认知较为浅薄零碎,我以为应当先识脉理,再辨脉象。”
秦伊连连点头,“我平常诊脉就是囫囵诊过,大致也就能辨出阴阳虚实,这还得结合着病症而论,全不像师姐那样精细。”
霏茉嘴角轻扬,露出一抹浅笑,问道:“师妹可知,为何四诊之中以脉诊最难?”
秦伊摇了摇头。
霏茉继续道:“脉理精微,其体难辨,弦紧浮芤,转展相类,在心易了,指下难明。谓沉为优,则方治永乖,以缓为迟,则危殆立至,况有数侯俱见,异病同脉者乎?”
秦伊点了点头,细细品味着,想起她爹曾与其他医者就同一个病脉产生分歧,争得不可开交,谁都觉得自己的脉诊正确。
她当时还不解,如今听霏茉这么一讲,似乎能明白一些了。望闻问切四诊之中,前三诊都是医者可以直接接触的,一目了然,自然容易判断。而这脉诊,不同的人触觉不同,对脉象的体会自然也就各有差别。
“师姐可听过悬丝诊脉?”秦伊忽然问道,“如师姐方才所言,以指诊脉尚且不准,那细细一根丝线岂不是儿戏?”
她这一问,众人也都好奇起来,颇有兴致地凑近细听。
霏茉撩起右手的衣袖,露出皓腕,并起左手三指搭在其上,一边说道:“三九脉学来自《脉经》,脉口分寸关尺三部,各有天地人三候,合为九候。上部主候从胸以上至头,中部主候从膈以下至气街,下部主候从气街以下至足。也就是说,脉象合脏腑,如寸关尺在左手依次候心与小肠、肝胆、肾与膀胱,在右手依次候肺与大肠、脾胃、肾与膀胱。而所谓脉象,乃是脉动应指之象,如快慢、深浅、强弱等,具体而言,有浮沉迟数虚实,滑涩洪细紧缓,弦微弱促结代,芤伏革软散动,共二十四种之多。”说到这里,顿了顿,轻轻一笑,眸灿如星,“那细细一根丝线,如何能辨出这诸多脉象?”
众人听罢,恍然大悟,甚觉有理。
秦伊却道:“可我听说,前朝就有太医是凭着这悬丝诊脉治病的呀?”
霏茉笑着摇了摇头,“师妹有所不知,这悬丝是不假,但凭此诊脉却另有隐情。宫中太医需对帝后的日常加以调摄,通过收买内侍婢女或是翻阅宫志记录,早已对其体质饮食起居情志了解一二,在诊脉之前又详细问过病症,因此早已是成竹在胸。至于那悬丝,一来是谨守礼仪,二来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秦伊大笑道:“哈哈!原来如此!治病就治病,玩这么花哨的手腕作什么?”
“你们都在啊?”这时,一声笑语在院门处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之焕提着个精致的硕大食盒,笑容明朗脚步轻快地走入亭中,将食盒放在了石案上。
“这盒子里是什么?”子灏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当即吞了吞口水,两眼放光道:“点心!”
之焕一边将点心从食盒中取出,摆放在石案上,一边说道:“越州的点心美味可口,十分独特,我大父专门请了个厨子送到宁都来。这可是刚刚出炉的,我特地带来给你们尝尝鲜。”
转眼间,石案上摆满了点心。一碟碟点心量虽不多,但色泽明润,精致有型,款式考究,有汤包、蒸饺、酥卷、油糕,还有些叫不出名儿的小吃,皮薄似透,汤汁欲流,香气袅袅,饱满的馅料隐隐可见,实在是令人胃口大开,食欲大动!
“兄长,越州在哪里啊?”子灏转头问子钰。
“在大宁的南疆。”子钰回道,又对之焕笑道:“孔老大人不远万里送厨回京,足见对你这个孙儿疼爱有加。”
之焕挠着脑袋笑得欢喜。说起大父,他心中满是敬仰爱戴。在众位兄弟姐妹中,大父确实最爱他这个不愿走上仕途的“不务正业”的孙儿,大父说最喜欢他的敦厚与善良。
不过,被子钰这么当众说出来,他还是有些不大好意思,连忙说道:“傻人有傻福吧。钰兄不也最得何老疼爱嘛!”
子灏拿起一个汤包咬了一口,嘴角流出汤渍来,抬头道:“我兄长才不傻呢。”
之焕忙摆手道:“我是说我自己傻人有傻福,你兄长可聪明着呢。”
子灏不依不饶,“解释没用,灏弟我很生气,孔兄每天都送一盒点心来吧!”说着,将汤包塞进嘴里,伸手又抓起一个。
“啊?”之焕一时怔愣。
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忽然大笑起来,欢快的笑声在亭子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