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觉得,不动手的话,对你比较好。”清冷的声音响起,吓得郑宝瑞差点握不住手中的银针。他回头望去,只见独孤芷一身褐蓝色粗布荆钗,正依靠在车厢的一侧,左手提着斩月,右手抵着下巴,正玩味地看着他。
郑宝瑞咽了咽口水,他一向来是对于所谓的“杀气”嗤之以鼻,但是此时此刻,在狭窄的马车内,在独孤芷的眼神注视下,他却感到不自觉的头皮发麻,心跳加速。
“你误会了,陈翔似乎受了些寒气,我打算给他针灸一下,祛除病气。”郑宝瑞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哦,原来如此。那确实是我误会了。”独孤芷挑了挑眉,继续说道:“那你继续吧。”一边说着,一边右手按在了斩月的刀鞘上。
你这跃跃欲试就要拔刀的样子,我哪敢继续啊!
郑宝瑞顿时感到手足无措,进退不得,只能苦笑着看着独孤芷。
“还不下针,磨蹭什么!”独孤芷微微抬高了语调,不自觉地带上了统帅军队时令行禁止的口吻,吓得郑宝瑞用手腕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
“莫非你是忘了怎么认穴辨位了吗?没关系,我可以来帮你。你是知道的,我习武的时候,师傅没少让我在尸体上动手。人体的大大小小经脉穴道,我也是了解的。哪里下手能活血化瘀,哪里下手能致人死命,我也算是一清二楚了。你若是吃不准,可以和我说说。”独孤芷特意放缓了语气,慢悠悠地说道。
“不急,不急。”郑宝瑞尴尬地说道:“郡主,你怎么这么一身装束就出来了?没被人看到吧。”
独孤芷向前侧了侧身子,说道:“没关系,这一身打扮,就算被人看到了,别人也当是你从海东带过来服侍我的侍女,不会有人怀疑的。有谁能想得到,修罗将军竟然是一名女子。”
“毕竟有些不便,郡主,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独孤芷摇摇头,说:“我现在是修罗将军的女仆,修罗将军担心陈参军的身体,特意要我来照看。我这也是遵从修罗将军的军令,郑总管不要让小人为难啊。”
“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你郑宝瑞堂堂晋王府的总管,都能亲自过来为陈翔诊脉施针。修罗将军就不能派一个侍女过来?”独孤芷扯了扯嘴角,嘲讽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宝瑞不再绕弯子,直接说道:“郡主,你当真要保下他?要知道,今天我过来,可是晋王的旨意。”
“当然是他,光凭你,哪有这个胆量。这个人,我保定了,忤逆的事情,这些天又不是没做过,不差这一回。我也不让你难做,回去你就告诉我爹,是我从中阻挠,才让你无功而返的。有什么事情推到我头上来就是了。”
郑宝瑞依旧哭丧个脸,说:“郡主,出来的时候晋王可是吩咐过小人。归来只是,要么听到陈翔的死讯,要么听到我郑宝瑞的死讯。我也是真的没办法啊,郡主,你就看在我侍奉晋王府这么多年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吗?陈翔死在这儿,晋王舒心了,您也不用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名誉上……”
独孤芷猛地扫了一眼郑宝瑞,凌厉的目光仿佛刀子一样插在郑宝瑞的喉咙上,硬生生憋住郑宝瑞后面想说的话。
“非逼我把话挑明?”独孤芷柳眉微皱,缓缓向郑宝瑞靠近。“你在晋王府混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吗?我爹手中无钢刀,心底无杀意,怎么可能因为办事不利就杀你呢?杀伐果断明威重刑,谈笑之间取人性命,只有我这种亲自上战场砍过人的将领才做得到,不是吗?还是说,你想试试,我的刀够不够快?”
“郡主,你……”
“聒噪,滚!”独孤芷一声低呵。郑宝瑞忙不迭地收拾好银针,翻身下了马车。
独孤芷缓缓坐下,把斩月靠在肩膀上,静静地看着陈翔依旧熟睡正酣,缓缓说道:“别装了,身为习武之人,对气息尤为敏感。现在马车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在装睡还是真睡,我还能听不出来?”
原本稳定的呼吸声突然一窒,陈翔咳嗽了两声,睁开眼,苦笑着直起身子。
“哦,原来你还真的是在装睡啊?”独孤芷一脸惊讶地说道。
这回,倒是轮到陈翔哭笑不得了,一时之间,他也无法分辨,独孤芷到底有没有把握判断出,自己在装睡。想来这一路上自己蒙骗了她不少,如今倒是被她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了。
当下,陈翔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陈恳地坐起来,对独孤芷道了一声谢:“方才之事,多谢你了。不然这郑宝瑞若是心一横,我大病未愈,说不准真栽在他手上。”
独孤芷坦然受之。“不用客气,你也是我手底下的兵。我当一天的修罗将军,就要护着你们周全。醒来之后我就想到,战事大定以后,按照我爹的脾气,肯定饶不了你,补给的援军中说不定就有刺客,这才匆匆赶了过来。没想到,居然是郑宝瑞亲自来做这个刺客。你以后可得小心点,我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这事你还真的别护我,你越是护我,晋王对我的杀心就越强。我自有打算,辽东正是用人之际,晋王若无缘无故杀害有功之臣难免让将士心寒。我虽欺瞒晋王,诓骗友邦,但这些罪行又不能明说,不然晋王威名尽丧。所以,哪怕晋王心里恨得我牙痒痒,也不得不顾虑再三,小心谨慎。这不,只能让心腹动手吗?大不了我以后待在军营里就是了。”陈翔大大咧咧地说道。
独孤芷微微点了点头,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说道:“陈翔,你后悔了吗?来回折腾,绞尽脑汁,倒头来,自己却落得个朝不保夕,性命垂危的局面。”
陈翔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说道:“若是按照我的想法来看,那自然是不值的。辽东局势再怎么变化,想要蔓延到河北,也绝非一两年的事情,投入晋王门下,努力向上爬,这才是青云之路。眼下这么做,劳神费力,吃力不讨好,还惹怒了晋王,不要说前途,就是性命也危在旦夕。该怎么做才合算,傻子都能分清楚。”
“所以,你是后悔了?”独孤芷问道。
“我二哥,后悔了吗?”陈翔反问。
“自从那日,和二哥天人永别之后,我就告诉自己,陈翔的性命,已经留在了松南平原上。眼下这条命,是二哥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我得为二哥活下去,得为二哥去做那些他想要去做的事情。若是二哥今天在此,他会后悔吗?不,他不会。他知道什么是得失利弊,但是他不会用个人的得失利弊来衡量自己的行为。正其宜,不计其利。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具往矣。借兵肃慎,攻破赫拉山城,挽救东征将士,这些事情,应该问的是该不该,而不是值不值。只要该做,哪怕是得罪晋王,哪怕是赔上性命,都应该义无反顾地去做。所以,二哥不会后悔。那么,我,自然也不会后悔。”陈翔看着独孤芷,平和地说道。
独孤芷轻叹:“你们兄弟二人,都算得上是当世豪杰。”
“你也不差。说真的,你若是个男儿身,我还真的想投入你的麾下,在你这儿讨一份前程呢。说实在的,出征以来,你我也算是配合默契了。”
“我若是志在军旅的男儿身,哪里还容得了你这样专权擅断,欺上瞒下的参军?早就一刀杀了立威。我们这叫配合默契吗?那是我大人有大量,一直在饶你一命,任由你折腾罢了。”独孤芷嗔怒道。
“是是是,是修罗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给了我冷面判官一个立功的机会。唉,也不知道是谁见到敌人就两眼放光,身为统帅总是亲自跑到前线和小兵抢首级,我这个参军拉都拉不住,倒头来还说我折腾。”陈翔笑着抱怨道。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笑声停歇后,独孤芷又忍不住问道:“你没法投入我的门下,又得罪了晋王,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
陈翔苦笑道:“能有什么打算,一场战事,把我的谋划都打乱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呢?”
独孤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早早都规划好了。燕国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婚事催得紧。正巧这次东征败了,父亲肯定得回京,我陪父亲回去之后,隔不了多久就会成亲,生子,然后在京城和那些豪门女眷们蹉跎时光罢了。这场战事,也算是能给我在闺中密谈时增添不少谈资了。”
“叹什么气啊,安享荣华,富贵无忧,你的命运,可是让多少人羡慕不已。你要是还叹气,那普天下的女子还活不活了?”陈翔笑道。
独孤芷点了点头:“看来确实是我矫情了。以后你要有什么麻烦,大可以到燕国公府上找我。”
“那好啊,你我生死之交,我可不会和你客气的。”陈翔也不推辞,一口应下。看着独孤芷面色苍白,说道:“好了,你赶紧回去吧,看你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你的身体状况,也没比我好多少,赶紧休息去。”
独孤芷想了想,倒也没别的话要说。郑宝瑞经过这么一吓,估计也能安分几天。正当她要掀帘而出时,忽然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外面有人吗?”陈翔问道。这种时候,最怕就是知道独孤芷真实身份的人在外面,看到她从陈翔的马车出来。那么瓜田李下,就是真的说不清楚,也有碍她的闺誉。
“没有人。”独孤芷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清澈。
“只是,外面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