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染上橘红时,蕊流赶回宫。
刚进后殿,一眼就瞥见躺椅上的奕珩,以及即便十丈开外,也能触觉到的,他气息的不稳。
“给圣上请安。”蕊流跪了下去。
奕珩终是压不住火,一步一沉,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看着她。
“别以为朕宠着你,你就能无法无天。”
说完,奕珩站在那里,还是那样看她,没有叫她起来,更没有离开的意思。
蕊流没有解释。
殿内半晌沉寂。
奕珩气得说不出话,嘴唇紧抿。
他生气的并不是她不告而别,私自出宫,他最气的,是回都回来了,竟没有一句解释!
生气她根本就没考虑要向他解释!
蕊流抬起头,凝视奕珩紧抿也止不住颤抖的嘴唇。
他当她是知己,而她对他不屑一顾。
想到此处,奕珩突然觉得自己可怜。
或者说,自己的心已经失去了一些部分,转而滋长到了蕊流身上。
这对一个帝王来讲,是件危险的事情,不但危险,更加丢脸。
他心中永远没有权利装下一个人,只可装下一件事情,那就是“天下”。
他在瞬间心灰意冷。
转过身,黯哑念着:“你走吧。”
“谢恩。”蕊流一拜。
蕊流回到韩府。
没人问及这几日她的去向,或许这么多年,整府上下已然习惯她的缺席。
第二日,王府的请帖紧跟着就递了进来。
蕊流欣然赴约。
和上次有所不同,奕珏免了虚礼和客套,直接把她迎进书房。
“怎不好好待在皇兄身边?”奕珏故作无心一问,“皇兄属意于你,你不会看不出。”
“你不也是明知故犯。”蕊流反问回去。
自出生至今,这算得上是奕珏在两兄弟间,抗衡得过的唯一一次。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在动荡。
心动。
母妃去后,再没人给过他爱。
他二皇子的身份虽名存实亡,终归是皇帝亲生,没人敢去怠慢,但谈及爱,予他而言,便过于奢侈了。
没有人不惧怕孤独。
也没有人会嫌爱多。
即使再冰冷的心、再千疮百孔,当爱来时,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再一次地,去好了伤疤忘了疼。
奕珏这些飞旋着的想法,在蕊流面前,分毫没有显露。
“好好跟着皇兄,将来有可能做皇后,皇兄至今仍未立后。”明明与真心话相违,奕珏嘴上仍如此说着。
蕊流好似没有听见,自说自话道:“让我瞻仰一下你的书法,来吧。”
畅聊了一整日,傍晚时分,奕珏亲自送蕊流回到韩府。
韩府里,有一个人在等她。
而他眼见,她巧笑倩兮地下了王府的马车,眼见,她脉脉含情地目送一个男子远去。
那个人,却不是他。
蕊流刚进院落,便看到一副负手而立的挺拔背影。
“参见圣上。”蕊流跪地请安。
不容察觉,从何时起,两人之间变得礼貌而疏远。
蕊流明知他是皇帝,一样没大没小。
而他,和她私下的对话,自称为“我”,而不是“朕”。
但那已属过去。
想着这些,奕珩的心,好像又被拿走了一小部分。
他转过身,缓步走近,略微倾身,右手递到她面前。
蕊流没再回拒,搭他手站了起来。
还没等她撤手,就被他反握住,而后没有放开。
她不看他,回避掉他目光。
手被他攥得很紧,像罐子里盛满的水,有力量流动,却没有间隙。
他牵着她,漫步行走。
时光仿佛也被拉长,不真实得,如同黄昏下,他们身后长长的影子。
最终,脚步停在了他们初遇时的亭子。
他放开了她。
“我很想你。”他这句话,轻到几不可闻。
蕊流侧头不语。
“帝自称为朕,注定孤独一人,我亦明了自己身份。”
奕珩轻描淡写这一句,却狠狠砸中了蕊流的心。
她抬眼看他。
对面,是奕珩的温柔表情。
“世人皆有希望,亦有绝望,而我,两者都不能有,也不该有。”
此刻,柔情似水的奕珩,口中说的,却是残忍话语。
远处,残阳如血。
奕珩立在这残阳里,更显孤绝。
蕊流的心,开始疼痛。
“蕊流……我该怎样对你。”
这并不是发问。
是奕珩的无奈。
“我希望你恨我。”蕊流迎上他的话,给了他一个简短而肯定的回答。
奕珩嘴角牵动了下,似要做个微笑表情,可终究没做成,双手握住她肩,垂下头去。
蕊流承受来自双肩的疼痛,面无表情。
奕珩的手,随缓缓消失的劲道,无力垂下。
他转过身,虚弱地吐出一句:“我不会再来了。”
“蕊流,我恨你。”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
他成全了她。
他走了。
蕊流仍旧站在原地,望向斜阳。
感受双肩的疼痛转为麻木。
感受和奕珩一样疼痛的心。
“奕珩,你必须恨我。”
“只有你恨我,我的计划才能进行下去。”
“你可留意,你早已身陷绝境。”
“奕珏虽是书生气质,可他有着鹰一样的眼神。”
“他不是你的幼稚弟弟。”
“从我第一次见,便察觉了,他是急于取而代之你的人。”
“他的羽翼已近丰满。”
“要剪除掉,我们已失最佳时机。”
“毒瘤一旦长成,就要让它彻底烂掉,才能连根拔起。”
“此役,最快捷最有效、亦是唯一之办法,就是站到你的对立面去。”
“我守护你。”
“护你周全,护你锦绣江山。”
“奕珩,你等我。”
“务必要等。”
想到此处,萦绕在蕊流心头的迷雾,似被尽数驱散,前路清朗,远方有光。
“奕珩,务必等我。”
奕珏回到王府,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恰似应和着,再次循环到黑暗的他的性情。
真正的他属于夜晚。
他恨命运。
命运从一开始分给他的就是白子,注定他没有了着先手的机会。
可他不怕命运。
母妃替他顶了所有的罪。
“那个蠢女人……”奕珏每次想到她,都会习惯性的念上一句。
他和他的母亲有着同样的基因,只不过,她的心还是硬得不够彻底。
所以,他恨她。
步入书房,旋开机关,书柜应声翻转,内部浮出一条混不可辨的幽深隧道。
他迈进去。
背影陷进那团黑暗,最终合为一体。
书柜随之归位。
仿若刚才一幕,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