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白踏进了这北平的“烟花之地”,作为沈家的三少爷,他本不该与这里的女子有丝毫牵扯,想起母亲叮嘱让他找他那鬼混的二哥,沈修白烦躁地甩甩头,在各式的娇笑中,妖娆的身段中,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便丢下友人,寻了一方僻静的回廊。脚步声由远及近,沈修白转过头,隔着那纱帘,朦胧的的身影闯进眼帘,身着旗袍的女子手执团扇,缓缓走近,只是轮廓便举手投足风韵尽显,一种异样浮上他心头,脑子里喧嚣着离开,双脚却像钉在地上般。终于,一只素净纤细的手掀开了纱帘,对视的一刹那,如同一颗寒石落入深潭之中,漾出久久未平的波纹。
秋棠细细打量着这个身着藏青色暗纹长袍,侧身而立的男人,看这身穿着打扮,便知是显贵人家的少爷,倒是身姿挺拔,不像那些整日在烟罐子里泡出的废物,正因如此,便是个轻易不要招惹的人物。秋棠以团扇掩面,轻轻俯了俯身,便欲走开,手腕处却突然覆上一股力量,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和无法逃脱的桎梏。
沈修白开口:“姑娘,有烟吗?”
秋棠温顺地点了点头,任由他的手向下滑去牵住了她的。秋棠带着沈修白进了自己的屋子,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是沈修白”。
秋棠看着他,朱丹轻启,“我叫秋棠”。
沈修白坐到榻边,秋棠为他点好了烟枪,跪坐在他腿边,姣好的曲线毕露,沈修白见秋棠一直低眉,便用手抬起她的下颔,弯腰凑近了她端详着,呼出的烟气迷蒙了面容。秋棠第一次见到有人抽烟时挺直着脊背,还有着男儿的骨。
沈修白放下烟枪,开了口,身边还存着烟草的惑人气息。“跟着我吧”。
秋棠并不意外,“沈少爷若是肯给我梳回头,我就依了您。”,如锦缎的声音响起,秋棠抬头,探究地看向沈修白。沈修白俯视着软软靠在自己腿边的女子,心中生出一种自豪满足,他抱起秋棠香软的身子,任由姑娘的白臂环着自己的脖子。他将秋棠放在妆镜前的凳上,走到她身后,取下坠饰在她发髻上的桃木梳,桃木的梳齿轻轻滑过秋棠顺滑的长发。朔风将落叶送过窗棂,送到了妆奁上,秋棠想起了母亲,母亲经常坐在妆镜前用这把桃木梳梳头,嘴里一遍遍念着,一梳就是一天。
“一梳梳到尾;
二梳姑娘白发齐眉;
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
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
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
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
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
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沈修白出了门,正好碰见他鬼混的二哥,一瘸一拐,摇摇晃晃,满身的烟酒味,身形如柴,显得衣服松松垮垮,就像套在了骨头架子上,如同一个活死人。
沈修白皱了皱眉头,扶住他二哥,几乎感觉不到身旁人的重量,“二哥,母亲让你回家”。沈修白被他二哥用尽全力推开,看着他二哥倒在了地上,喘着粗气,没能站起来。
“哼,要我回去,我回去有个屁用!”沈修白的二哥瘫在地上,嘲讽的笑了一会儿,咳了起来。
要说这沈家,家业不小,沈家的大少爷留学海外归来,沈家引以为傲,逢人便夸;沈家的女主人精明能干,在这不安生的年代牢牢守住了沈家的家业;沈家的三少爷沉稳内敛,帮着打理家里的生意,唯独这沈家二少爷,沉迷烟酒、流连烟花、日日笙歌、一事无成。
“修白啊,二哥是个废人,当不了家,救不了国,就想快活点活着,不用管我,你走吧”。
沈修白默然,以前的二哥也是想为国出力,意气风发的热血青年,自从在游行中受到血腥镇压废了腿之后,就日渐消沉下去,无人能救。沈修白心中叹了口气,转过身,消失在回廊拐角处,不曾看见他二哥眼角藏着的泪。
没过几天,那些世族子弟都知晓了沈家三少迷上了一个烟花女子,日日都带在身边,自然也是议论纷纷。
“你说这天下的女人这么多,沈修白怎么就非要在那一个身上耗着呢!”。
“那你也不看看那女的是什么上等货色,那长的,那身段,不怪沈修白。据说啊,她娘就是个妓女,妓女的孩子除了做这个还能做啥!倒是可惜了这么个女人”。
沈家祠堂
“母亲,我来了。”,沈修白跨进祠堂。
“修白,你也不小了,该定个亲事了,我看陈家的女儿就不错,家世也好,性格也好,挑个好日子,上门去拜访一下吧”。
沈修白一听母亲的这番话,便知母亲定是晓了他和秋棠的事,沈修白重重跪下,磕了头,方开口:“母亲,儿子不想娶妻”。
“不想娶,我看你日日与那烟花女伴在一处,怕是早就动了想娶她回来的心思吧”。沈母话语之间已褪去平和,染上了愠气。
“儿子不敢”。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二哥的钱不是你偷偷给他的!你二哥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行。别告诉我你打算为了那么个低贱的女人一辈子不娶妻,她入不了沈家的门,嫁不了你,别说做妾,就是做个通房丫头都不行!”,沈母坐在上座,面色阴沉。
“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沈家的大少爷身着西装,外面套着羊呢大衣,围着驼色格子围巾,直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走进祠堂,“母亲,我回来了,三弟,你先下去吧,这有我呢”。
沈修白看向母亲,沈母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下去吧下去吧,你给我好好想想,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事没商量!”,
沈修白脚步沉重地走出祠堂。
“母亲,消消气,你也别逼三弟了,现在时候不同了,让他自己做主吧”。
“都让你们自己做主,还不翻了天,你二弟我是指不上了,修白可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就算再不济,也绝不能娶个妓女回家,不然沈家以后在北平如何立足!”。
沈家大少自知改变不了母亲根深蒂固的旧思想,只好在心里叹气。
北平的朔风渐起,秋棠的屋子里充斥着寒意。沈家大少看着对面的女子,画着淡淡的妆,一身素色旗袍典雅的贴住身体玲珑的曲线,长发拢在脑后,不见半分欢场的气质,像姑苏的吴侬软语,像江南的温柔水乡,小家碧玉,让人心动。
秋棠先一步开口,“沈先生,您是为沈少爷的事来的吧,我知道。我第一次看见沈少爷那样的人,他不像您这般少见的清白优秀,却也不像沈二少那群纨绔般日夜笙歌,他抽大烟,却不似旁人瘫在榻上,好像没骨头的样子,反而挺直了腰杆,可挺直了腰杆的人却在做抽大烟的事,这不是很压抑吗!沈少爷人很好,他比其他男人尊重我得多,他有一副好心肠,不像我父亲。我母亲喜欢穿淡藤色的旗袍,她原本也是富庶人家的小姐,不争不抢,就像自顾自在角落盛开的小花,恬淡,也很脆弱,这把桃木梳,是我父亲送给母亲的,他经常拿着这把梳子给我母亲梳头,可是他骗了她,在外公外婆去世后,他把媳妇孩子卖到了妓院,抱着别的女人挥霍着我母亲家里的一切。来到妓院后,我母亲就神志不清了,她有时都认不得我,那个时候我还没成年,就在妓院干活,来抵我和母亲的吃住用度,母亲就坐在这个妆镜前梳头,嘴里一遍遍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一梳就是一天。
我想想,那天也是像今天这样,北风很大,大到把屋里的窗都吹开了,母亲站在窗前,看见了父亲,他搂着另一个女人,亲吻她,占有她,听着她的娇笑声。夜里,母亲不知道从哪儿换上了淡藤色的旗袍,冲着我笑,她把这把桃木梳放到我手里,推开了我,从小窗跳了下去。您看,沈少爷不像我父亲,他对我好,给我梳头,不骗我,也不轻易许诺。我这种人,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分别,但沈少爷不是,他还有大好的人生,他还有压抑着没有实现的自由,我不能耽误他”。
北风一不小心将屋子里的窗吹开,涌了进来,秋棠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窗前。
“沈先生,无论我入不入沈家,你母亲都不会放过我,她不会容许她的儿子在这北平,在这北方,在这世上有不该有的牵绊。沈先生,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也替我谢谢沈少爷,帮我转告他,他会成为沈先生的”。秋棠回眸,小心翼翼地笑了。沈家大少看着秋棠,就好像看到了那个穿着锦白旗袍的女子,淡淡的,脆弱的。晃神间,秋棠从小窗跳了下去,周身擦过北风的呼啸与凛冽。
这一辈子,她记住了什么呢?
桃木梳,沈修白,还有北平的北风。
今年的北风倒是比往些年的刺骨几分,沈修白在北方某处的一个小墓前起身,紧了紧身上的羊呢大衣,对着不远处的身影说道,
“大哥,朔风起了呢,该回北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