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刚过晌午,石心吃过午饭正躺在裁缝铺的月台上纳凉,嘴里叼着一根血草,有意无意地把玩着。瞧见白华从远处过来,便腾身而起垂腿坐到月台边上,皱着眉头奚落道,“昨夜你小子又犯疯病。”
白华不搭话,上了踏跺坐到石心身边。
石心侧脸看他,眉心的那一计火印很是鲜明,烙上去一样泛着粉色。石心移过身子,好与他正对着脸。白华也是第一次正视石心的眼睛,瞳孔像墨一样的浓黑,又像揉碎了黑夜掺杂进去,星星和月亮的芒针一触即发,心头不禁咯噔一下,慌起神来再不敢多去直视上一眼。
石心抬手摩挲那印子,道,“旧疾新伤,好像是要留疤,消不下。”
因靠得过于近些,白华竟有些发晕,这才推开石心道,“离我远一些!”
石心扬扬眉毛,自是不与他计较,反笑道,“随你便。”石心这才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躺下,树影重重,行云若行舟,交叠变幻。一朵硕大的蘑菇云行至树梢便停滞不前,太阳过处,金边生辉。
白华去门口换下鞋子,这才与石心隔开一尺的距离躺了下来。
彩云生,阳景逐,蝉噪林静,鸟鸣泽幽。两人就这么躺着,谁也不讲话,日头一点点朝西移去,头顶处的树冠从东朝西深浅变幻着,绿波成水一去不返。风过处,除了叶子哗啦啦作响,清香气息混在檀香味里似有若无。
云针不知何时过来,静静坐在两人脚边,摆弄着几支狗尾草。
白先生也不当是白华胡诌,起了午觉便吩咐香奴去天宝叔家,因他们家刚刚过了白事,门前尽是黄白纸钱的碎屑,日头正盛,齐刷刷地全倾泻在树梢草丛,耀眼之外,也有丁点米花的意思。只这门前的绿盛大浓厚着,这米花难免就自卑起来。
香奴穿着白色碎花的长布裙立在那,迟疑顷刻才去敲门三声。香奴仔细辨认里面的声音,犬吠阵阵中隐约听到有开门的声音。她这才赶紧又敲三声,隔着门询问道,“姥爷在家吗?”
“是谁?”传出一妇人的声音,音色自当是干瘪生硬,香奴听得有些发憷,矜持道,“姥姥,白先生叫我过来。”
大门忽地拉开,那妇人僵着着脸,负阴抱阳道,“他出去了,你找他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去谁家找姥爷?”香奴回礼道。
“谁要管他去哪死,多半是歪在她老娘那边的多。你要在那找不见他,就当他死了就是。”那妇人也不管香奴是否还有话要问,丝毫不留情面,直把门关了。香奴充楞半天,这才悻悻走了。
那妇人刚至天井处,便听老汉在屋里询问来客是谁。
“甭管她是谁,我们就在这块地等着死。”那妇人言辞激愤,又对着那吠着的狗叫嚣到,“咬什么咬,是苦着你么,不知死活的狗畜生。”又骂一些爹妈爷娘的脏话,不可入耳。
“你凭白惹一个畜生,白糟蹋身子。”
“呸。”那妇人啐一口唾沫,近身寻一个榔头,就着那狗的方向扔了过去。那狗便也吓得缩进狗棚,再不出声。
那妇人便站到狗棚处,破口大骂,“白眼的,平时没少给你吃喝,如今连个屁都不会放,就缩进那黑七八糟的窝棚里,你倒干净省事。我可咋过……”叫嚣着就哭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又哭哭唧唧的念叨什么,只啜泣声太过也听不大出来。天宝叔只管躺在床上,八口瞪眼,死透了一样,充耳不闻。
也不知过多少时刻,日头也不甚太烈,那妇人啜泣声在发呆里悄声停止。收拾收拾行头,又去倒一瓢冷水,把脸洗了才进屋。坐过去天宝那边才道,“白先生家香奴过来,要找你。”
“找我做什么?”天宝躺着,也不去看一眼那妇人。
“我没问,她也没说,扭头就走了。”妇人言语平和,活脱脱是换了一个人。
天宝长叹一口气,这才从床上起来,“我去白府看一眼,左右还得靠着白先生积福。”
“问问我妹妹的脚,看她还疼着么?”
“你一起过去,陪妹妹唠唠也能解闷。”
“我这哪还有心思出去,只盼着早死了好,也不知春儿在那边过得咋样,想不想奶奶。”眼瞅着这妇人眼角含泪,又要哭上一会,天宝索性不再问她,径直出去。
日头不烈,天宝却仍觉得眼晕,东摇西晃着朝白府去了。
且说香奴去回白先生时,桔梗正从外婆房里出来,两人对眼,香奴问奶奶安。桔梗这才笑问,“姑娘找先生有急事,我且回女萝那里等几个时辰?”
“不妨事,我只跟先生回一事,耽误不了时间,半杯茶的功夫,奶奶进去吧。”
桔梗笑盈盈去牵了香奴的手,香奴这才搀着奶奶进了先生房。
“奶奶来了。”香奴刚进门槛便提醒道。
白先生捧着一本书,看得正入神,闻声抬头,这才把那书收起。
“你打小就看这本,都背得滚瓜烂熟了还要看。”桔梗打趣道。白先生呵呵笑,这才请桔梗坐下道,“由着自己喜欢,所以多看上几遍。”
香奴去沏了茶,各自端过去一杯才道,“并未见到人,只道是出去。恐明日在去一次。”
“知道了,我跟奶奶有话讲,你若得空也听听,都不是外人。若是觉得费神,可寻个去处打发时光罢。”白先生呷一口茶水道。
“惹我头疼,我去看乘黄。”香奴竖拿着托盘,转身退了出去,临行不忘帮两人阖上门。
“香奴说得可是天宝家的旧事。”桔梗瞅一眼房门,问道。
“那赤子缠了白华好些时日,孩子也不说。直到昨个我去问卦,这才道出实情来。”白先生言语疼惜,莫不是偏着白华。
桔梗听完喟叹,舌头抵着牙齿发出啧啧的声音,心疼一阵这才回道,“白华这孩子沉稳不多事,这帮他倒也轻易害了他。”白先生巡视四周,俯身过去,声音压得低低地道一句,“只怕那仙官收了他回去,你我防备不及。”
“哪肯,爷是先生亲自求来的,仙官应了许他活一世,自当不会食言。况且白家的福荫厚着呢!”桔梗一本正经,左眼眯着,右眼睁得很大,这倒叫白先生放心了几分。
“不过那赤子,白华怎就知道是天宝……”桔梗迟疑思忖才又道,“哥哥?”
“那履赤子会自报家门。白华竟说这小娃娃打坠入娘胎就自知门户,只言语笨拙不懂表达罢了!我也不知真假,又无从求证,这才找香奴去问了叔,是老太太的孩子好说,了了愿超度就好,若不是,只当是白华浑说,可万万不能进了旁人耳朵里扰老太太清福。”
“是了,年近九十的人,可经不起折腾。”桔梗思量着,表情陡然凝重,深吸一口气道,“若不是老太太,自当是好事一桩,只不过要快寻了赤子的母亲,不然她哪一日寿尽归西,这小娃娃可当真就难收拾。”
“是呀,母亲在,尚有根,一切好说。若是他自立而生,你我拿他不住。”
“又不可声张。”桔梗愁苦着表情,连连叹气,“我可暗地里去细细打听,求护佑才好。”
香奴正抱着乘黄到院里来,看着天宝站在白先生房门前,忙放下乘黄跑去高声细语道,“姥爷来得正是时候,刚刚先生还叫我找您呢,可巧这就来了。”
“先生在里面?”那天宝很是客气,好言好语问道。
“在呢,桔梗奶奶也在,这会子正唠嗑。”
白先生在里面听得明确,与桔梗对视一番这便忙着接客。“天宝叔,你快些进来,外面暑气重,我与娘娘闲聊呢。”
“诶。”天宝应一声,这才进了屋子。
香奴把乘黄抱到回廊上,嘱托它可千万不要乱跑,这才匆匆忙忙去洗了手,把茶和点心端进厢房。香奴偷瞧一眼,只看三人表情凝重,都是不悦,也不多说。天宝看一眼香奴,也算是把礼数做全,香奴笑笑,退了出去。
香奴复又抱起乘黄,朝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大姨的身子可还好,知道你们难过,也只能是劝一句别太为春儿的事伤神。”
“刚刚还托我问妹妹的身体,可有再疼过?”
“老毛病,也好用药。只这大姨亲自来了才好。”
天宝尴尬地笑着,又连连点头。白先生暗地里给桔梗传去一个眼神,这才听到桔梗开口道,“白先生找你来也不为旁的,都为老太太的事。”桔梗陪着笑脸。天宝似乎并不卖给桔梗面子,板着一张脸叫人再不敢多说下去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