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曦回至白府偏门时,石心走出去已有百步远。虽说,夜色中只剩下一抹失魂落魄的身影,天曦仍能一眼就认出那就是他,正慌张追上去时,忽听见女真唤自己名字。
天曦侧脸看过去一眼,正见那女真板着一张脸,瞳仁里聚着些苛责怨气。天曦将眼睛瞪得浑圆,露出些惊讶之色来,再稍稍镇静一些,就头也不回的朝白华那边跑过去。
“你受伤了呢!”天曦站在白华身后,言语慌张惊讶。石心仿若没听到一样,头都不肯回一下。天曦疾步绕到白华面前,阻挡住他前进的脚步,又瞪着眼睛嗔怪道,“做什么受这么重的伤呢!”
石心低眉看过去一眼,皱皱眉头方冷笑道,“三更半夜出门很危险的,特别是你——这样柔弱的女孩子。”
天曦并没听出石心言语之外的讽刺,反以为刚才的话是石心在担心自己,于是仰着笑脸要送那石心回家。
“白府怎么着也是正经人家,姑娘自也是正经姑娘,”石心低头看她一眼又笑问道,“对吧?”
天曦痴痴傻傻地看着眼前眉眼带笑的风流浪子,提线木偶似的点头。正是春风入心七分假,暖花压城三分真,不由犯起痴傻之症来。
那天曦自小常听外婆与母亲唠叨,讲自己在白府做姑娘时受尽欺辱委屈,及至出嫁更是被扫地出门,凄凉冷落之时尽是世态炎凉,所以对白府、乃至整个四镇的人满是恶意。所以在遇见石心之前,天曦自以为此番四镇之行就是为了帮外婆夺回白府,不至于被鸠占鹊巢的贼人享用得心安理得。至于是留下经营也好,寻个好价转手也罢,全由外婆决断。如此,一来能帮外婆、母亲渡过那燕京的财政危机,二来也是帮外婆出了那口受人欺压的恶气,也不枉外婆打小疼自己一番。
即便是住进白府,天曦得见白先生的拭面容言、大度好施;得受白府里的随侍拥戴、小厮伺候,这般无微不至的照顾,过着几近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她仍旧只心心念念地尽快完成任务,离开这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寨。
可待到那日,在走线裁缝铺撞见戏耍乘黄的石心时,天曦忽然慌了心神,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此番四镇之行的目的是什么?忆不真切当初是外婆执意要来,还是冥冥中的命运叫自己一定随着外婆过来?这一次她不想那么快离开,甚至不要离开。
艳阳槐影动情处,麻油苍草少年郎,终于,大厦倾,金门毁,终究城楼宫阙千重屋檐万家门,远不及草屋茅舍孤陋篱笆钟情人。
天曦回过神来时,那石心已经走出去好些。因猫又惹得镇上总不太平,各家都在门前的踏跺上、院墙顶上供奉着麻油灯,几近天明时灯黄如豆,散着流萤般的光。石心黑色褙子上的海天纹饰迎光泛光,如此是埋进银线的。
她小步追着,眼睛盯着石心后背上的木茬思忖,一时看入了神净想些止痛之法、补血神药,头上的绒花被芝麻油灯浸染得黄莹莹的,摇曳在夜色中,黑暗中似冰雕玉刻,流光时若梨花生香,分外惹眼。
忽见迎面过来一疾行赶路人,天曦这才从石心身上移开目光,定睛分辨出云针的模样来。她那痴呆迷离的眼神忽地聚起光来,警惕地望着两丈之外的云针,不肯多走一步。
看着云针与石心对视,看着她眼神中流露的笃定之色,坚毅神情,天曦心烧似火,妒心如狂,方才还肥冠软萼的绒花,顷刻间如利剑刀刃般竖在发间。
“杀了他。”正暗暗发着狠的天曦忽听见黑夜深处传出挑衅的声音,眉头一皱四下张望着后退溜开了。
房梁上是一只缓慢游走的黑猫,两条尾巴妩媚招摇,忽地扫下一盏将息的芝麻油灯,发出一声脆响,吓得天曦哼唧一声,立在那不动了。
“杀了他。”那声音邪笑着,渐渐逼近天曦。
“又要杀了谁呢?”天曦屏息凝神,已是做足了防备,便抬眼冷眼瞥过去。
“不知道该杀哪个?那就都杀了。”猫影重在那天曦的影子上,“喵呜”一声,跃到对面屋脊去了,回头看一眼天曦这边,眼中直冒绿光。天曦沿着巷子一路追了过去。
且说那石心与云针相逢时,正都是弃甲而回,铩羽而归。
木深处兰幽水沸,鸟依蝉歇;雨驻时蛙鸣草香,妖行鬼没。两人褴褛狼狈,血衣相逢。
四目对视时,各自都不用说一言、置一词,就都是彼此的常胜将军。
彼此记挂,方心照不宣。
大红的褙子上,线头纷乱,牡丹花慌张地开,血似飞红若晚霞。云针嘴角含笑,目光从未如此柔和过。尖酸刻薄、心直口快,在石心面前统统都匿影藏形,柔软可怜。
黑如夜色的广袖褙子上,血痂暗似远山,沧海堆雪,各自东西南北流。石心笑带宠溺,是区别于对白华的疼爱,更多出一份灼热、炽烈。
两人目光交汇处若春风过山,千树万树桃花如云。不必寻问伤情,多些凄凄切切,只在眼前就知并不大碍。
不诉苦、不言屈,浪子侠女,爱的只有彼此,护得亦是只有白华一人而已,正是一心孕两形,形影不相离。
既然知晓彼此心意,解释便成多此一举。所以两人也只是相视而过,各有各的来处,各有各的去处,知不会分散,自也不做挽留。
相遇时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分别时又重整旗鼓,战火新燃。一人一山海,袂袂两花木,芝麻油灯降息处,两人潇洒擦肩,相视而过,眸中带火,眼角藏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