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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秋颜

被秋韵染黄的思绪,跌落在尘缘,顺势蔓延在金色的流年里,清寂的落寞,舞着一个人的浪漫……

何纳温柔乡

王宇昆

这只狗像是训练好了一样,每天准时出现在吴奶奶的小摊前,兢兢业业只有早到没有早退。

“怎么又是你?”

这句话再没有机会说出口。

这天吴奶奶去了趟狗市,她仔仔细细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看着每一双渴望得到收留的眼神,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份熟悉的感觉。

“老婶,你要买啥狗啊,我看您每天都在这儿逛,我这里有串子、土狗、京巴啥品种都有,脾气很好很贴人,您看看相中哪个了,我给您打个八折。”吴奶奶驻足的片刻,老板就过来打招呼了。

“我想找只老狗,年纪很老的狗。”

老板拍了拍笼子起初是疑惑,接着又笑着说道:

“您这就说笑了,这狗市哪有卖老狗的,您要是真看上哪只了,我给您打个七折也行。”

这是吴奶奶连续一周来这里了,依旧没有收获,她失望地离开。

走出狗市,她突然看见了一只狗,黄色的毛,步子也有点缓慢,眼睛水汪汪的。吴奶奶立刻小步迎了上去,她俯下身子喊了一声“老东西”,紧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牛肉粒拿在手里晃着。

“老东西,你最爱吃的牛肉粒,快来啊。”

那只狗看见吴奶奶手中的东西立刻跑过来,吴奶奶迎了上去把牛肉粒拿给狗吃,背着身子买东西的主人回头看见吴奶奶正喂着自家的狗,一下子发起火来。

“你这哪里来的老太太,乱喂我家狗东西吃,吃坏了你赔得起吗?!”年轻女主人发出尖锐的声音,吓得吴奶奶缩回了手。“走了,欢欢,我们离这种人远点,回家妈妈给你炖大骨头吃哈。”

那只狗似乎带着些留恋的眼神看着还在原地的吴奶奶,吴奶奶满怀失望,看着那只狗消失在远处。

这之后的一个星期,吴奶奶依旧每日都会来狗市寻觅些什么。

我就是在某一天遇见吴奶奶的,那天我牵着我的狗,又一次被她认成了她的“老东西”。

这只被叫作“老东西”的狗,吴奶奶第一次遇见它是在几年前。

那时吴奶奶在学校操场的栅栏外面摆了个小摊,卖些学生喜欢喝的汽水,喜欢吃的零食,以此维持生计。她每天上午九点推着她那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车过来,热茶凉着再拿出小马扎坐定,然后看着栅栏里头满操场乌拉乌拉飞奔的初中生们,学生们下完体育课饿了渴了,就会来吴奶奶这儿选购一番。

一坐就是一整天,黄昏的时候,吴奶奶看着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放学铃一响,她就也跟着起来,像个从工厂下班了的小员工似的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今天生意不错,她就哼几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这是她看着学生们跳广播操时跟着学的。

那天,吴奶奶正唱着“小苹果”数着人民币,路灯下满脸容光焕发。

这时,来了一只狗,很显然,这只狗瞄上了她那满车的零食。

小狗很瘦,皮包骨头,连摇尾巴的力气都没有,大概是饿极了的样子。她冲着吴奶奶一通“汪汪汪”地叫唤,给人一种在乞讨的感觉。

吴奶奶看着小狗可怜,便从电动三轮车上随便扯了包牛肉粒下来,撕开包装,把里面的肉丢给了小狗。这当然多亏了吴奶奶今天心情好,要是碰上收成无几的日子,吴奶奶肯定气急败坏地把小可怜给赶走的。

这小家伙吃完了又开始“汪汪汪”地叫唤。

“你这狗东西还挺贪心。”吴奶奶心一软,只好又重新撕开一包丢给它。

吃完东西的小狗明显变得活生许多,它抬起前腿开始抓吴奶奶的小腿。

“脏死咯,脏死咯。”吴奶奶笑着用脚温柔地支开小狗又收回来,一踩油门,“哒哒哒”地开走远了。

有句俗语叫“一发不可收拾”,自从上次喂了牛肉粒,这只狗便是训练好了一样,每天准时出现在吴奶奶的小摊前,兢兢业业只有早到没有早退。

“滚!滚!滚开!我这儿没吃的,快走!不走我揍死你!”吴奶奶随便掰了条树杈子,一脸愤怒地冲小狗喊着。树杈子在小家伙面前挥来舞去,吓得它赶快躲远,可吴奶奶刚停下,它又颠颠地跑了回来。

“谁家的死狗,这没出息的,赶都赶不走!”吴奶奶瞪着眼发牢骚,小狗就趴在她脚旁边,缩成一块土黄色的砖头,大眼珠子认认真真地盯着她,发出“唔唔唔”的细声。

按吴奶奶的脾气,一次两次还行,这次数多了她肯定生气。所以说这狗越喂越熟,真不能随随便便泛滥同情心。

小家伙报到的时间也越来越早,每天吐着舌头来吴奶奶车轮子底下打卡。

“谁让你在这儿尿尿了!你这死狗,我今天不打死你!”小狗把车轮子旁边的袋子全尿湿了,吴奶奶这下是真生气了,她扬起脚冲着狗踢了一脚。小狗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眼睛里充满恐惧地望向吴奶奶。“快滚!滚!”吴奶奶接着冲它大声呵斥了几句,小狗终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吴奶奶泄气地啐了句“死狗”,看着小狗缩成点的背影,脑袋里却突然又浮现起刚才小狗那双惊慌恐惧的眼睛,以及那声凄厉的叫声。

是不是刚才那一脚太狠了,吴奶奶心里突然又不是滋味起来。

之后一个星期,小狗都没有出现过,吴奶奶依旧每天出摊收摊,如同往常一样平淡,只是心里总是感觉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心里不闹腾,就死寂得可怕,人老了就是这样。

这天是学生们一天当中最后一节体育课,绛红的夕阳悬在操场看台旁边,吴奶奶在等待最后一笔生意结束。

两个小伙子,穿着邋遢的校服,额头汗涔涔的。

“要两包辣条一瓶可乐一瓶雪碧,饮料要冰的。”

吴奶奶按照要求从冰桶里拿出两瓶饮料,连带着两包辣条递给栅栏里面的同学。

“一共十二块五,五毛就免了吧,给十二块钱就行。”吴奶奶冲着两个男生笑眯眯地说着,却没想到对面的两个男生接过零食后并没有掏钱的意思,连眨眼的工夫都不到,两个人扭头就窜了。

吴奶奶指着火箭似的背影,站在栅栏之外干着急,嘴上骂着“你们给老娘滚回来,信不信我去学校抓着你们,使劲揍!”

骂声被袭来的风一卷,就变成了碎片。吴奶奶气急败坏,已经做好收摊去学校逮这两个小崽子的准备了,就在她直生闷气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只脏兮兮的东西钻进栅栏里面,然后疯狂地朝着那两个男生的身影追逐而去。

……

“怎么又是你!”吴奶奶惊诧地看着眼前这只小脏狗挤了挤眉头,对于它的再次出现吴奶奶心里欣喜起来。

原因之一,当然是小狗嘴里面叼着的那张二十元的纸币。原来刚才小狗看着吴奶奶被这两个男生吃了霸王餐,就钻进操场里把钱追了回来。

吴奶奶铺平这张被小狗口水弄湿了的纸币,视线瞥向一旁安静坐着的它,吴奶奶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眼睛眯成一条月牙。

“原来你这个小家伙没走啊,不过别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会心软。”吴奶奶这次没嫌脏,捋着小狗的毛,小家伙发出“唔唔”的声音,温顺极了。吴奶奶从小摊上找出牛肉粒喂给它,但小狗却没吃,而是扭头跑远了。就在吴奶奶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眼看着小狗嘴巴里衔着一只小狗崽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这咋还弄一个小狗崽来了。”吴奶奶看着小狗崽哼唧哼唧地吃着牛肉粒,小狗却一动不动。

喂饱了这个,小狗又“呜呜”几声然后用牙咬吴奶奶的裤脚,似乎示意着些什么。吴奶奶就似懂非懂地跟着小狗走了过去。

转过拐角深处的一个垃圾堆,狗妈妈的到来引起一窝小狗崽的嗷嗷待哺声,吴奶奶伸头看见一窝小狗崽惊讶地发出一声:“好家伙!”

一家子窝在一个纸盒子里,旁边还有吃饭用的小碗,看起来应该是被人遗弃了。尽管如此地可怜,但吴奶奶依旧没有萌生要拯救这一家老小的想法。她又拿了一些牛肉粒来喂给小狗崽们,看着它们吃得津津有味。

养不活自己还养狗?吴奶奶经常听到年轻妈妈对驻足在花鸟鱼虫市场前的小孩子说。

放到自己身上,也的确是无法凭借着善意就能暂且容纳的事实。

吴奶奶看着它们叹了一口气,悄悄地溜走了。

除夕过得清汤寡水,在国外工作的儿子打了个越洋电话,整个屋子里又只剩下了电视机的聒噪和自己一个人包饺子的平静。

昨天买的熏肉肠、草鱼、笨鸡都已经处理好了,就等着晚上下锅了。

阳台上,老伴呆呆地望着窗外,像个石雕塑,呼吸声都听不见。

“今晚包韭菜鲅鱼馅的饺子吃好不好?”和着饺子馅的吴奶奶走去阳台问老伴,她看着他笑了笑,然后帮他用手绢擦了擦嘴角滑出的口水。此刻的吴奶奶心里毫无波澜,她吐出一口气,没有得到老伴的回答就走出了阳台。

可饺子还没包到第十个,吴奶奶就听见老伴发出了痛苦的声音。他的下半身在抽搐,肮脏的排泄物从裤裆里流出来,嘴角的口水像食用油似的坠落。

“怎么又拉了,真是拿你没办法,快脱了裤子到茅房里去!”恶臭让心情再不能平静,吴奶奶一手白面粉来不及洗就开始帮老伴处理眼前的这一切。

老年痴呆加脑血栓,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犯病了。吴奶奶每天活在警戒之中,随时要面临老伴所带来的所有烂摊子。吴奶奶嘴上刁蛮但心里软若棉花,儿子不在身边,这一切都由她一个人默默承担。

怨言都不知道该说给谁听,索性就咽下去。

可这隐忍的安静还是抵不过时间的摧残,她害怕的那一天还是没打招呼就匆匆而来。除夕的那天晚上,老伴全身不适,陷入昏迷,吴奶奶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就把他们从喜气洋洋的烟花爆竹声中载去了冰冷寂静的抢救中心。

“这怎么突然就发病了,之前半个月都好好的。”吴奶奶焦急地问医生,眼睛里满是难过。

“这种病本来就有突发的可能性,你及时送过来已经是万幸了。”

一句“万幸”让她多少有些安慰,可眼前的“手术协议”又让她惊恐起来。剩下的时间她就一直默默坐在病房外面,双手合十,祈求着苍天。

她给儿子打了电话,最近的一个航班也得明天清晨了。她挂断电话,像一粒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无处降落。

最终,希望还是变成了告别。老伴抢救无效,离开了吴奶奶。

她哭成了个泪人,已经全身无力,儿子把她送回家,她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就像丢了魂魄一样,眼睛也不眨。没人能体会她现在撕心裂肺的难过,她哭着埋怨老伴怎么说走就走,剩下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但现实最终还是成为让人不得不活下去的缘由,为老伴办完了葬礼,儿子又重新飞回了国外,这个孤零零的家真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一个人买菜做饭,一个人看《朝闻天下》看《星光大道》,一个人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只是没再出去摆摊。

失去一个重要的人,是再正常的生活都无法弥盖住的。

又一次遇见“老东西”,是在她做完体检回家的路上,经过了那所自己经常摆摊的老街,走着走着,就听见有只狗在身后不停吠着。

她转过身,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她四处巡视,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了,依旧没看见“老东西”的身影。她不知道怎么想的,折回步子,去那个巷口拐弯深处的垃圾堆。

一家老小都在,只不过狗妈妈显得更加虚弱了,吴奶奶伸手顺了顺狗毛,意外地发现三只小狗崽都已经死掉了。“唉,真是可怜蛋儿,老天保佑。”大概是天太冷都给冻死了,吴奶奶看着身体已经干瘪的小狗崽,有些心疼。她开始摸自己的衣兜,掏出了一盒体检完发给老年人的罐头,拿给小狗崽吃。

吴奶奶看着“老家伙”狼吞虎咽的吃相,鼻头很酸,她起身准备离开,可没走出几步,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又让吴奶奶回过身子。

她抱起箱子就走,步子从未如此坚定。

“看不出来都做娘了,咱俩都挺不容易,你没了孩子,我没了老伴。对了,就叫你“老东西”吧,我以前也这么叫我老伴。你以后要听话,少气我,不然我也随便瞅个垃圾堆就把你丢了。”埋葬了已经死去的三只狗崽,吴奶奶给“老家伙”洗着澡,她弄了一个大盆,像洗衣服似地仔仔细细地清洗着。

“以前特烦狗,狗一叫就发狂,现在一个人待惯了,想弄出点声音都无能为力。不过看你也没力气叫了,跟我当初一样,老头子走了我哭得都没力气了。”

像是找到了陪伴,吴奶奶心里突然暖和了一些,她抱着狗指了指老伴的遗照。

“老头子,你不用担心我,它替你陪着我,我要看着咱儿子成家,等到那天了就去找你。”吴奶奶抱着“老东西”缓缓地说着,眼神紧紧盯住照片。

从这天以后,吴奶奶的生活好像终于复苏了些,她每天带着“老东西”出门散步买菜,抱着“老东西”一起看电视,时常做点好吃的给它吃。它会给她取报纸回来,会在她逐渐被生活麻木的时候故意弄脏家里的地毯惹她生气,会在她天黑出门过马路的时候紧紧地跟着她。尘埃再细微轻薄也会找到依附,这和生命一样,都要彼此紧紧拥抱,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伴之余,时间带来的则是衰老,不仅对人,对所有生命皆是如此。吴奶奶的记忆力开始渐渐下降,身体变得虚弱,越发嗜睡。“老东西”的年龄换算到人也已经年过半百,吴奶奶清晰地察觉到它的奔跑不再像从前那样矫健,步伐也愈见蹒跚。

“你说人年纪一大了,什么也不贪图了,就想着能活一天是一天,激情也没了,就想着有个人能说句话,便是最大的乐趣了。这一辈子真快啊,算了算,我老伴去世这都是第四个年头了。”仲夏的某一天,吴奶奶抱着“老东西”,坐在小区花园的石凳子上,缓缓地说道。

“行了,你快下去跑两步,等会我们就上楼做饭了。”吴奶奶放下“老东西”,却看见它软趴趴地伏在地上。吴奶奶用手推推它,“老东西”一动不动。

“唉,你也老了也跑不动了,跑不动了那我们就回家,回家。”吴奶奶抱起“老东西”拿起一旁的菜篮子往家的方向走。

今天是吴奶奶老伴的祭日,吴奶奶带“老东西”特地去了老伴的坟前,一路颠簸让吴奶奶和“老东西”都身心疲惫。晚饭的时候吴奶奶只是简单做了点饭,就上床歇着了。

“老东西”一个人趴在客厅,没过多久它突然狂躁地吠起来,它冲去屋子里冲着吴奶奶叫,跳上床用舌头舔她,吴奶奶却始终没有醒来的反应。屋子里的空气越发窒息,“老东西”撕心裂肺地在屋子里叫着,始终无人应答。

吴奶奶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凌晨三点多,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被眼前这白花花一片和消毒水味给吓了一大跳,这怎么睡一觉的工夫还睡到医院里来了。

给她打点滴的护士帮她换了药瓶。

“您家里煤气泄漏啦,您这是煤气中毒,幸亏送来的及时,要不然……”小护士没有接着说下去,“行啦,您安心躺着吧,休息好就能回家了。”

吴奶奶来不及细思,下意识地冲着护士问了句:“那我的‘老东西’呢?”

“‘老东西’?没听说过,是您老伴还是?反正是您邻居送您过来的,别的我就不太清楚了。”小护士说完离开病房,吴奶奶躺在床上分外担心“老东西”。

她实在等不及了,甚至已经做好拔针头回家的准备了,这时吴奶奶的儿子推门进来了。

“邻居张大妈说您煤气中毒,我接着就飞回来了,您可是要把我给吓死了啊。”儿子边说着边脱外套。

“行了,别脱了,我要回家,我那‘老东西’还在屋里呢。”吴奶奶对着儿子说道,她想起了事情发生时自己的狗也在家里,她的语气中充满急促和忧心。

儿子不许她没好就回家,母子俩便争吵起来。

“一只快要死了的狗重要还是您自个儿的命重要啊!”儿子拦住吴奶奶。

“养只狗还能陪我散散步唠唠嗑,可养个儿子呢,一年到头连个家都不回,你说狗重不重要!”吴奶奶拔了针头,啪的一下打开儿子的胳膊,就往家奔去。

那一刻,吴奶奶步履坚定地冲出病房,就像当初她下定决心收留“老东西”时的心情一模一样。

温柔乡是什么呢?是一个温暖的可以允许停留的港湾。这个港湾里还住着一双眼睛,一双可以温柔注视自己的眼睛,让自己看到那双眼睛就不再有漂泊流浪的无依无靠和孤单寂寞。

“我很久没有那种烧心的难受了,上一次是我老伴走了,这次是‘老东西’。”讲着讲着吴奶奶垂下了眼帘。

那天从医院火急火燎地赶回家的吴奶奶,看见了趴在地板上已经奄奄一息的“老东西”。它安静地垂着眼睛,看见吴奶奶走过来强忍着疼痛叫了几声,然后又耷拉下了眼皮。吴奶奶一个劲儿问“老东西”到底怎么了,狗发出的“唔唔”声没有答案只能让她更加心痛。吴奶奶二话没说,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就抱着“老东西”去医院了。

可半道上,“老东西”就不行了。吴奶奶拼命呼唤着它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唤醒,她叫司机快开,却碰上了个红灯,吴奶奶索性下车,抱着“老东西”跑。后来吴奶奶最终没能救回它,她抱着它坐在马路牙子上,吴奶奶帮它小心翼翼地理顺着毛,眼泪就跟豆子撒了似的一颗一颗地落在狗的身上。

回忆倒带似的,她想起了第一次和老东西见面,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么狠地踹过它一脚,想起了那天她把它带回家给它彻头彻尾洗了个澡,想起了每晚她抱着它在沙发上打瞌睡……吴奶奶想起了太多太多,这些回忆让她锥心般地痛,全身像是被火燃烧着。

“大夏天的风,竟让人全身冰凉,第二天我就重感冒了,我发烧了,满脑子都是‘老东西’,它要是能冲着我再叫唤一声,我呀,肯定立马能好。”吴奶奶看着狗,眼睛里闪烁着长眠的失望。“都怪我,要是当初没忘关煤气,它也就不会为了找人来救我,咬破纱窗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去了。都怪我,都怪我……”说罢,她陷入了沉默。

生命时薄时厚,亲人有合有离,而温柔目光总渴望有栖息之乡,择一人陪伴守望。对于吴奶奶来说,“老东西”是陪伴是依偎。对于“老东西”来说,吴奶奶是家乡是怀抱。他们彼此停靠在彼此的温柔乡中,终于让彼此平淡无奇的生命有了点温馨的意义。

他们在彼此生命中的出现,就是这番孤旅寻寻觅觅时的终点。

吴奶奶的眼睛变得湿润,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像是轻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出寨

张晓

一群山寨里来的年轻人买好了车票,窝在候车室里等车。安生第一次走出山寨,第一次乘坐汽车,第一次乘坐火车,他紧紧地把车票握在手里……

安生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正弓着腰在工坊里刨着一块枣木。大片大片的刨花打着卷儿堆积在他的脚下,他在心里感叹着,真是一块上好的木料啊。同寨的妹子突然跑进来,扯开嗓子喊:“哥,嫂嫂给你生了个伢子。”安生的父亲踢开脚下的刨花,大步向自家的竹楼走去。婴儿响亮的哭声早已经远远地传过来了。

安生的父亲是个木匠。山谷里的十几个寨子里,唯一的一个木匠。六岁开始随父亲学艺的老木匠,手艺精湛,为人又亲和,在乡邻间口碑极佳。老木匠凭着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安身立命一辈子,建起了全寨最气派的一座竹楼,三口之家的家境在整个山谷的所有寨子里都算得上殷实。可是这年过五旬的老木匠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一辈子赖以为生的好手艺,到了天命之年却渐渐无人问津了。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寨子里的人甚至渐渐忘记了,寨子里曾经有过一个手艺精湛的老木匠。

过去的时候,周围寨子里的人无论贫富,一整套过活的家具总要置办齐全,这是山寨的习俗。年轻人新婚,要打上一座绘着鸳鸯的衣柜;家里添了新丁,要打上一张绘着喜鹊的婴儿床;家里有老人六十大寿,要换一整套新的门窗,绘上几株海棠取个“儿孙满堂”的吉祥由头。可是现在不同啦,青年人都稀罕山外的新式家具,镂空的西洋衣柜,玻璃茶几,铝合金的门窗,谁还想得起老木匠的手艺。

可是老木匠还是不想关门歇业,哪怕一年只接那么几件修修补补的活计,他也要坚持干下去。不但如此,他还巴望着安生能把这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继承下来。几辈人传下来的手艺,断在自己手上实在是颜面无光,老木匠这样想。

于是安生初中一毕业,老木匠就开始尽心尽力地教授他那些烦琐的旧工艺,从最简单的弹墨线开始,手把手地教他每一道工序。老木匠一心想把祖宗的手艺传下去。

安生从小在这山清水秀的寨子里长大,木匠的独生子,出类拔萃,精神得不得了,寨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山采香料骑马唱山歌都是一把好手,念书却是马马虎虎。想着教室窗外一字排开的青山绿水,安生的心就总没法留在课本和黑板上。

这桃花源一般的寨子,窝在一个冬暖夏凉的山谷里。最近的县城离这建满竹楼的山寨也有几十里,外面的世界一日一副光景,这寨子几百年来变化却不大,只在最近几年,才有了一些不一样的风吹进来。寨子里有许多古朴的习俗还没有被打破,比如九月重阳节的时候,寨子里的人们无论有再多的活儿要忙,也总不忘跟邻寨的人拉起场面来赛一场马。每到重阳节那一天,寨子里的女人和孩子都早早地起来,穿上新衣服,发髻插上一支茱萸,在餐桌上吃罢桂花糕和米粉,便都直奔山脚下的牧场,人挨人站在山脚下等着看赛马。

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有个喜欢穿白粗布短衫的少年,四年的重阳节赛马,拔了四次头筹。他从十二岁开始就跟着一帮小伙子们做骑手,自此年年不缺。每年重阳节,安生都穿一件白粗布的短衫,雄赳赳地握着缰绳守在起跑线上。发号的老人一把鼓敲响,几个寨子里的骑手便御着马向远处奔去,观看的人群便也同时欢沸起来。

安生对祖上传下来的那套手艺并不感兴趣,甚至,坦率地讲,从心里多少是有几分不屑的,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已经开始把光芒投进这条曾经隔绝于世的山谷里,这种土里土气的手艺活自然越来越不遭人待见。近些年,寨子里的小伙子们去远方大城市打工的越来越多,一年熬到头回来就添了一屋新电器。回乡的小伙子们把远方世界的声色带回这古老的山寨,山外的城市再也不是乡人传说中的异域,而成为年轻人前赴后继的名利场。

安生打心眼里就不愿意像他父亲一样当一辈子木匠,守着这古老的寨子和幽深的山谷过活一生,这样的生活让他觉得暗淡无光。他总是在心底暗暗地埋怨,他不想像祖辈一样让这幽深的山谷禁锢自己的一生,他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想要走出去。

老木匠三十多岁才得了独子,论起来,与安生关系亲近的同辈,只有一个青田。青田是老木匠同寨妹子家的长子,也就是安生的表哥。往年重阳节赛马,青田都是穿一件蓝粗布短衫,带着本寨的几个少年跟邻寨的小伙子们狠命地争夺第二名,很有孩子王的气概——只要安生在,第一名是落不到旁人手里的。青田大安生两岁,前年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里跟着父亲学酿酒。这山寨的米酒曾经也是畅销品,酿酒也算是一门可以养活自己的手艺,只可惜这行当与那老木匠的手艺一样,时代一变,就不遭人待见了。

去年青田随寨子里的几个稍长几岁的年轻人去了远方的大城市打工,一干就是一年,年节才回来,穿着一身样式洋气得不得了的新衣裳,一部“哇哇”响的手机挂在胸口,寨子里一群跟安生差不多的半大小伙子看在眼里,心热得不得了。安生一天到晚往他家里跑,青田哥青田哥叫得倍儿甜,只为了多瞅两眼那个会叫的新奇玩意儿。

到了年末,青田从山外回来,一年没有音信,可是孩子王的威信不减。大人们打发青田带着安生和几个亲戚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在大竹楼下劈柴火,一则年关确实缺人手,二则也是免得这群小伙子闲起来惹出事端。

回寨之后的第三天,忙活起来发了发汗,青田就开始给这群从小在山寨里长大的孩子们讲他在外面世界的见闻。远方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呢,有比寨子旁边的那条河还要宽的马路,有从下面爬到上面要走一整天的高楼,有可以装下全寨人的双层汽车。一群孩子虔诚地望着青田,一座歌舞升平的繁华都市缓缓地在他们心头升起来。

年节过完,青田又要回城做工了。安生早就在等这个时机,青田临走的前一天,安生去找他,青田哥青田哥叫得酥麻,央求他带自己一块走。青田故作为难道:“这城里可不比咱们这山寨啊,你要真想去城里,也不是不行,但你万事得听我管,不能自己乱拿主意。”安生见有戏,哪里管得了许多,忙答应着:“我听,我听。”

安生急急忙忙地收拾了行李,衣衫被褥包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可是兴奋之余,他却又有些为难。他了解阿爹的脾性,老木匠这关恐怕不好过。果不其然,老木匠听说了这事,一把揪住安生的耳朵就扯了过来,瞠目骂道:“你这伢子,十七岁还不到哩,不在家里好好跟我学手艺,还想去山外撒野?”

安生疼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敢答话。好在安生娘从里屋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面,柔声劝道:“伢子大了,让青田带出去见见世面,攒几个堂屋钱,过几年回来也好成家立业不是?”老木匠想了想,觉得倒也在理,于是口气有点松。他抽手用指节在安生额头上敲了一下,板脸训道:“那就听你娘的,放你出去长点出息,你伢可记住咯,赚不到钱不打紧,要是给老子惹出祸端来,腿给你打折。出门万事多向你青田哥请教。”安生兴奋得心里开了花,连口称是,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他回屋拎了包袱,早饭也顾不上吃,一溜烟地奔去找青田了。

这山谷深处的寨子里没有舟船,更不通汽车,需步行到二十里外的县城。那县城也破败得要命,从那里坐上汽车,要再过两三个小时,才能到邻县。邻县有火车站,从那里坐上火车,一天一夜的旅程,下车就是青田以前打工的城市了。

一群山寨里来的年轻人买好了车票,窝在候车室里等车。安生第一次走出山寨,第一次乘坐汽车,第一次乘坐火车,他紧紧地把车票握在手里,不时地望望上面的字:2004年2月17日19:56开。他的精神在这一天亢奋得不得了。

安生随着人群挤上那列通往远方的火车,他一刻也不能停止自己的兴奋与喜悦,看看脚下的新鞋,看看窗外的风景,看看已经入睡的青田。一天一夜的长途车,安生竟然没有合眼。

下了火车,又在汽车上挤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来到落脚的地方。那是一处位于城市郊区的小饭店,供过往的司机停车歇脚。煤和一些零碎的木料肮脏地堆在院子里,供小工住宿的房间又小又闷,墙角有一条一条的裂缝,“哧哧”进风。砖头垫起来几张几米长的大木板,铺上塑料布就权当是床,十几口人挤在一起。安生随着青田一起把铺盖安置在靠里的一个空当里,饭店的老板娘过来清点了人数,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就领着这群山寨里来的年轻人开工了。

小饭店在城市的远郊,周围荒芜一片,只有来往的运输汽车和看不见尽头的公路。安生伸长脖子向外望了望,灰蒙蒙的一片涌进视野里,他看不出青田说的城市有啥好。

十六岁的安生跟着这群年纪稍长的山寨少年们在烟熏火燎的厨房打下手,饭店很简陋,可是客流量却很大,厨房里几个厨师和十几个小工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青田每天都被安排蹬着三轮车到很远的一处菜场里买菜,铆足了力气一天蹬两个来回,回来之后还要帮衬着给客人上菜。安生在里面的小间里刷洗碗筷,洗了一上午,双手像注了铁般地抬不起来。一日三餐也不丰盛,往往就是不能上桌的边角料,煮熟了加上零星的几片肥猪肉。每天晚上,一身的疲惫让这群来自远方山寨的年轻人顾不上多说话倒头就睡,根本没时间想外面的繁华世界,安生甚至快要忘记了自己是个木匠的孩子。

没日没夜地干了两个月,除了疲惫一无所获。这城里的生活让安生越来越失望,他常常在夜里想起远方山寨里的老木匠和总是一脸和蔼的母亲。正当烦闷的时候,老板娘给发了工钱,第二天恰逢清明节,青田从薄薄的几张纸币里抽出一张来,拍了拍安生说:“走,哥带你到城里逛逛去。”

安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所在的地方距离传说中的繁华城市还有很远的距离。从小饭店到市区,青田带着一脸兴奋的安生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又挤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下了车,走过一条狭窄的街道,视野豁然开朗。安生终于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城市,看到了高不可攀的大楼。玻璃幕墙里映出天空中的云朵,楼顶隐没在高处,无论如何都看不见。安生望着眼前直插云霄的高楼,脖子用力向后仰过去,仰过去。他不自觉地想走近一些,再近一些。他不自觉地向大楼入口处的那道旋转门走去。大楼门口的保安很快注意到了安生那一头蓬乱又有些肮脏的头发,他中气十足地断喝一声:“干什么的?”

安生一下子呆掉了,他还没从对那幢高楼的幻想中走出来。青田拉他一把,数落他:“那哪儿是咱们该去的地方啊,在城里你要多长长眼力。”青田拉着安生又走出去一段,转过一个弯,才不服气地回头嘟囔一句:“就晓得瞧不起人,那看门的还不是打工仔,自以为多神气。”

安生回头望望那座大楼的背影,玻璃幕墙上反射的云朵依旧鲜活。走出这么远之后,他才意识到,原来城里的大楼是不属于自己的,那里有一条看不清的界限,什么标志都没有,可是却像很分明地写着,穷人和民工不许入内。安生无法走进那座华丽巍峨的大楼里,就像城里人不会走进寨子里冬暖夏凉的大竹楼一样。城里的花花世界如此美好,自己总还是要待在那座狭小肮脏的郊区小院里,自己终归还是个山寨木匠的儿子,要回山谷里过和祖辈一样与世无争地生活。

青田拉着安生在这座城市宽阔的街道上来回穿行,不时地把遇到的新鲜事物指点给他:“看到没,天上,飞机。”“那边那边,我以前给你说过的,两层的汽车。”

安生跟在青田身后,对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花花世界充满好奇。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人潮汹涌的商业街上,安生紧紧地拉着青田的衣角,唯恐自己被夹杂在人群中带走。青田带着安生走过一间又一间各种各样招牌的商店,却从来不走进任何一家。路过一个售货亭的时候,青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块钱,买了一瓶饮料丢给安生。安生接过饮料拧开喝了一口,又递还给青田,青田喝过又塞给安生。一瓶饮料见了底,安生紧紧地握着那个空空的饮料瓶,舍不得丢掉。

在一座天桥上,安生看到有个一身褴褛的残疾人跪在角落里,身前放着一个有豁口的破瓷碗。安生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掏出来一个钢镚放了进去。青田回头看了看他,小声道:“这世道真真假假都分不清了,还多什么事。”见他还想蹲下来问个究竟,忙一把拉起他来向前走去:“莫问莫问,免得生事。”

一转眼到了傍晚时分,青田带着安生在一间开在小弄堂里的米粉店里吃了米粉,安生觉得跟寨子里的米粉相比,这遥远城市里的米粉简直差极了。他突然很想家了。暮色一点一点从天空深处蔓延开来,城市的夜景闯进了少年们的视野。

两个来自远方山寨里的少年行走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夜色里,单薄的身影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最后彻底隐没在城市斑驳的光影里。

走过一条僻静的街道,青田突然问安生,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提到家里,安生心底突然非常不是滋味。他想起来自己操劳一生的爹娘,他们在山寨里勤勤恳恳地生活了大半辈子,没有见过没有想过,这个世上有光芒璀璨的大城市,有繁华的温柔乡。他突然很想回到爹娘身边,跟他们说一声自己很好。

青田对自己的那部手机一直宝贝得不得了,他说长途话费贵得离谱,一直不许安生用他的手机打电话。但这次他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心软下来,他打电话给自己的父亲,请他把安生的爹娘叫来说话——青田的父亲是寨子里为数不多的拥有手机的人。

安生听到爹娘的声音,突然忍不住哽咽起来。这繁华的城市与他想象的出入太大了,他有点无法抑制自己对寨子的想念了。城里的一切都太神秘太遥远,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办法完全弄明白城里到底有多少自己想也想不到的东西。这一整座快速运转的城市在山寨少年的眼里,就像一只庞大的时刻叫嚣着的野兽,安生对城市充满好奇,站在它面前却又无比恐惧。

通罢电话,安生抬头看了看城市里被霓虹灯映红的夜空,他意识到自己正站立在距离生养自己的故乡千万里远的地方,站立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尽管城市的繁华与热闹看起来是那样地引人入胜,它却不属于这个从小在竹楼下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

青田带着安生继续往前走,路过一间酒吧的时候,安生看见一个姑娘急匆匆地从里面冲出来,然后掩面蹲在地上流起眼泪来。安生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哭得这么难过,他不自觉地想要走过去问个清楚。青田忙拉住他:“莫多事啦,在城里,事不关己就莫要掺和,遭人烦,惹出乱子来收不了场。瞧见没,人家那一身衣裳咱们干一年都买不起。”

安生看着青田那一脸的严肃,他突然明白了,这座远方的城市不欢迎他这样的热心肠与好奇心,他很想家,而且开始不喜欢这里了,他的心底不停地滋生出恐惧,愈来愈强烈。

过了一个路口,青田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他拍了拍安生,问:“逛够了没?我带你回去咯,明天一早又要开工啦。”

安生已经对这座城市没有太多好感了,这一天的游荡,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愉快的经历。他十分信赖青田,青田有了提议,他马上就说好。

于是青田拉着已经过了当初那股兴奋劲儿的安生回到了他们下车的那个公交车站牌前,准备乘返程车回去。安生已经完全没有了精神,疲惫和厌倦爬满了他的脸颊,他上午还一脸兴奋,现在已经彻底蔫了。

站牌前已经挤满了候车的人,青田从身上掏出几个钢镚,分了两个给安生。一辆巴士远远地开过来,还没停稳,人们一拥而上,拼命地涌进车厢里。安生跟在青田身后准备上车,回头看到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夹在人群里,腿脚不便,总也挤不进去,安生觉得应该有个人去扶她一下。安生稍微一迟疑,马上有人插到他前面挤上了车。青田忙拉他一把,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在车厢里站定。

汽车开动了,窗外的景物不停地向后退去。安生看着老人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滚滚人流里,他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焦灼。他想起了那座山谷深处的古老山寨,想起了自己生长了十六年的地方。他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家里的一只山羊跑进了山里,安生自作主张进山去找羊,他远远地看着羊在丛林里越钻越深,可就是追不上。天晚了,暮色落下来,山林变得晦暗起来,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迷失在了苍茫的深山中。那晚他害怕极了,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只有天边的星星在闪。

绝活儿

王璐琪

好多人想知道刘家绿陶的秘方,现在这秘方我教给你。但切记不可贪心。

佑儿被迫穿上新衣,说是新衣,布料来自二姐的冬衣,缝制的人是妈,线倒是新的,黢黑的针脚更衬得鸽灰色的面料旧。

头也是新剃的,留了十三年的小辫子洗了两遍,剃头师傅抹了油编得细细的,小狗尾巴一样卷曲在后脑勺,蹭得领口一道油迹。

今天是佑儿的大日子,他即将拜淮河南岸的彩陶刘家老大为师。

他顶着自己都不大认识的干净脑袋,身着袖口过紧的棉衣,跟着中间人坐船过淮河。

开春,淮河水流湍急,船犹如一片柳叶,无奈地打着旋儿,佑儿虽懂水性,但绝不想这个季节落水,于是他紧紧把着船帮,后背汗湿了一层。

中间人倒不在意,只絮絮地叨唠,风撕碎了他大部分话,只言片语在水面上漂,“走水路好,走水路就断了回家的念想……到地方喽用心学,刘家不教外姓人……要不是你爸使了钱,我也不接这事……”

一艘货船从他们两人身边驶过,甲板上齐整地码着清一色的彩陶,包彩陶的粗纸上印着大红的“王家”二字,掌舵的中年人对着他们的小船打了个唿哨,说了句不雅的土话。

“噫,看把他们轻狂的!”中间人被激怒了,重重一口痰,呸进了清澈的河水里。

彩陶曾是这镇子的经济支柱,镇上大半人家都是烧陶的。

据老人说,这陶从唐代就有了,每到天擦黑,窑里的火光能烧红半个天空。但月圆则亏,现在只剩两家人掌握着最精的技术,一是佑儿即将进的刘家,二是淮河北岸的王家。

刘家有绝活儿,一是能烧出晶莹剔透的绿陶,一个个脆生生、娇怯怯犹如含羞的翡翠,透光性极好,至今无人复制;二是彩绘,据说画得惟妙惟肖,画中人物夜晚能从陶上走下来。

王家无绝活儿,收购了镇子上大部分的小窑厂,招的也是懵懂无知的小工,成本低,走的量大,很快生意越做越火。

但刘家老大还固执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佑儿是他收的第一个外姓学徒。

佑儿从未见过刘家老大,但听说了他的执拗和古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竟无人愿意接老爹的手艺,自家人尚如此,何况外人?

临行前,佑儿妈捻着佑儿的小辫子,交代了多少遍,要尊师长,莫要顶撞。佑儿记在心里。

他望着滚滚东去的淮河水,心心念念想的是,千万不可掉进水里,若是被大鱼吃了,邻居家小英就没人娶了。

中间人与刘老大客套完自行走了,交代佑儿跪在院子里,这一跪就是一个时辰,直跪得头晕眼花,膝盖酸疼。

院子不大,但精致,四个角落里放八只水缸,缸里有鱼,碧水上漂着绿藻。树木尚未抽条,四处枯草败柳,一片萧杀之景。刘老大的正屋空无一人,佑儿不敢造次,始终俯首跪着。

其间有人浩浩荡荡带了几个随从,进了刘老大正屋,不出一刻钟,骂声震天,一盏茶泼到佑儿脚下,杯子碎了,那群人狼狈走出。领头的中年人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皮鞋映着天光,竟有些扎眼。

中年人留意院中跪着的佑儿,抬腿就是一脚。

刘老大仍骂着走出,看到佑儿也是一愣,“你是哪个?”

“师父,我是佑儿。”佑儿慌忙跪正,头深深埋下去。

“哎别,我可没说收你。”刘老大捋了捋山羊胡子,他长得也是一副山羊模样,窄长的额下一对疏眉,眉下藏着两只瞳仁发白的眼,削鼻薄唇更显得他苛刻。

“你跪多久了?”刘老大问。

“有一个多时辰了。”佑儿想起妈的嘱咐,仍是恭敬回答。

“老罗?!老罗!”刘老大的喊声中气十足,震飞树上一群雀儿。

一个人慢腾腾从后院转出,摆摆手,不言语,双手交握立在那里,活像一尊泥塑。

“这是老罗,以后你跟着他。”刘老大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佑儿是他眼前的一群苍蝇,捡起地上的碎茶杯,驮着背回了里屋。

老罗径直往后走,佑儿跟上,转过刘老大气派的正屋,他看到了一直被外人津津乐道的刘家窑。

整齐的三排平房大半是废弃的,烟囱有的已经缺了半边,只有第一排的前几间还悠悠冒着烟。佑儿有些失望。

“现在还能用的就这一个了。”老罗终于开了口,“这两间是我住的,你住这间。”他指着土窑旁边的一所小砖房,“之前的人走了,但东西还在,你凑合着用,看缺什么让你家人带来。”

佑儿颤颤着推开沾满灰的铁门,长条形的小屋逼仄阴暗,陈设不过一张床,一口锅,一个灶外加一只两脚柜。西面的墙上开着大窗,土窑炉映出的火光烤得佑儿一身汗。

老罗突然在外面问:“走的是水路?”

佑儿忙答道,“水路。”

“水路好,水路能断了人念想,之前的那个徒弟走的桥,待的没仨月,就熬不住喽……”老罗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只剩佑儿一人在屋里立着。

他坐下,只感到屁股下硬硬凉凉的,吓得一跃而起,床沿放着一只陶瓷娃娃,粗制滥造,鼻子眼都没画好,想必是上个人的杰作。

他手心里捏着这只娃娃,想家的伤感瞬间就霸占了整间屋。

这是十三岁的佑儿头一回离家这么远,这么久。

来了刘家半月后,佑儿也想跑了。

半月间,土窑就烧了一批素陶,老罗一人包圆儿,佑儿连打下手的机会都没有。

每日凌晨五时起,在庭院里洒水清扫,喂鱼,擦窗。

赶早市买菜,给刘老大和老罗做早饭。刘老大要喝养生粥,黑米黑豆黑枣缺一不可,菜式一荤一素。

早饭后陪刘老大遛鸟逛街,跟在后面提着东西,别看他一个老头儿,要买的东西可不少,尤其是黄酒,每天一坛的量。

然后做午饭,午饭后没完没了收拾土窑。

忙到晚上,躺在床上的佑儿浑身酸疼,他觉得刘老大不是要收徒弟,而是要个仆人。每天喂鱼,捞发臭的水藻时,他恶狠狠地盯着在院里吊嗓子的刘老大,怪不得那么多子孙,没一个愿意近身的,惹人讨厌不是没理由的。

佑儿不懂掩饰,汹涌的怨恨刘老大也是知晓,不过他很享受似的,碰上佑儿又倔又硬的目光,他嘴角微微一颤,哼着黄梅小调笑。

刘老大爱黄梅戏,每周必去茶馆听,自是要带着佑儿。佑儿头一回进茶馆听戏就迷上了这莺啼百转似的小曲,台上扮相俊俏的伶人与他粗枝大叶的几个姐姐们太不相同,与妈也不同。

佑儿又想起妈在田间劳作的身影,身上的泥从未干净过,好容易逢年过节换身爽利衣服,也一定要系上围裙,带着粗布袖头儿。哪儿像那女驸马,英姿飒爽地穿着状元服,即将要迎娶公主了。

全家人都以为佑儿要拜师学本事了,可荒废了大半年,从春到夏,佑儿净给人使唤了。

曲子是欢快的,可佑儿却听哭了,他不敢哭出声,泪水压抑地顺着脸往下落,落在刘老大的肩头。

听完曲儿已是半夜了,刘老大哼着女驸马前面走,佑儿后面跟。

快到家时,他忽然停住脚步,说:“明日你去老罗那儿领一千块,把这些东西买齐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单子,递给佑儿。

佑儿特意早起,喂完鱼扫完院子才去采买。

单子列的多半是铜粉、细刷、毛笔、釉药等杂项用品,佑儿知道哪儿有卖的,只是路途遥远。

佑儿没舍得坐车,用了一个上午才走到集市,货比三家,只用了六百块就买齐了刘老大所要的东西。

返回时,他看到集市口有搭戏台的,人群比肩接踵,争相观看。大红的条幅上写着王家陶器远销海外,即将成立国际工厂的好消息,台上剪红绸的正是那日在刘老大院里踢他的中年人。

原来他就是王家窑的老板。

时间紧迫,佑儿不敢耽误,在太阳落山之前到了家,并把剩余的钱给了刘老大。

刘老大瞪大了眼,看看那堆东西,又看看佑儿。

两人相对无言,刘老大默默收下那四百块钱,“我买都要一千,你还能剩。你还能剩?”他捻着胡子,反复念叨,“你走吧。”

佑儿木然转过身要走,刚走出两步,刘老大哎哎两声。

“拿着你的东西。”他敲敲桌子,指着那堆工具。

佑儿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刘老大又说了一遍,只不过语气更急了,“傻子,我要这些个干什么,拿走!”

佑儿不敢置信,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捧着那堆工具,大声说:“谢谢师父!”

“哎?我可没说收你为徒。”刘老大依旧是那句话,只不过没了之前的厌弃,那双长满了翳的眼里,也几乎有了慈祥的意思。

有了工具,刘老大仍没教佑儿,那堆工具就放在佑儿桌上,他每天擦拭一遍,可从没派上过用场。

佑儿每日的工作依旧是那些,洗洗涮涮。唯一有变化的,是老罗允许佑儿打下手了。

佑儿觉得,看老罗烧陶就是一种享受。

寒冬腊月,老罗只穿着条单薄的裤子,浑身的黑腱子肉,犹如一个铜浇的人,拨火,填煤,掌握着温度。

他粗壮的双手能把泥揉捏出朦胧的生命,形状婀娜的各种陶器,线条流畅优美,似乎可以随水流动。

彩陶的彩绘仍旧是刘老大画,佑儿奇怪他那双病眼是怎么画出如此精细的图案的,画图时,刘老大不许任何人打搅,闭关三天,三天后经老罗烧制,一批活灵活现的彩陶就问世了。

一日佑儿收拾完锅碗,准备睡觉了,锁门前忽然两个人围住了他,没等他张嘴呼救,便被蒙住眼,抬进了一辆车里。

摘掉眼前的黑布,他看到了王老板。

王老板与刘老大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若是把刘老大比作即将腐烂的枯木,那王老板就是郁郁葱葱的青山,他正值壮年,双目有神,一双细软的白手,几乎没有关节,动作敏捷灵活,一看就是手艺人的手。

“怎么,在刘老大手底下没干够?”王老板亲昵地笑。

佑儿还记得那一脚,心里设下了提防,他闭紧了嘴巴。

“这一年,他都教你什么了?”王老板问,“什么都没教吧?”

佑儿无话,王老板说得对。

“别傻了,趁早收拾回去吧!”王老板道。

佑儿开车门要走,却被拦住。

“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让你走。”王老板拦住佑儿,“刘老大眼不行了,彩绘是谁帮他画的?你若是说实话,我可以带你进我的厂子,学真正的本事。”

佑儿心微微一动,他想学真正的本事,可刘老大画彩绘从不让人近身,他的确不知。

佑儿摇头。

“不是老罗?”

佑儿仍摇头,“他画彩绘从来都是闭门三天。”

“那必是有秘诀。”王老板的司机笃定地插嘴,王老板不言语了。

“一年了,你可曾见过老罗烧绿陶?”王老板又问。

“没见过。”佑儿回答。王老板从皮包里掏出一沓钱,厚厚的,他暧昧地笑着把钱掖进佑儿的手里。

“拿回去花,买点零食啥的,或给家里寄点儿。帮我留意着刘老头儿,我还会找你的。”王老板说完车门开了,仍是那两人,绑架似的蒙了佑儿的眼,快速把他送了回去,这一来一回,没超过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佑儿做梦似的坐在自己的床上,腿上放着这一堆钱。

从那天起,佑儿就像是做了亏心事般,再不敢抬头直视刘老大发白的眼,他怕,觉得那双眼能洞穿他的秘密。

钱佑儿一分没动,想着下次王老板再找他,就还给他。

但,佑儿还是对刘老大留了个心眼儿,因为他也好奇那传说中的翡翠一般透明的绿陶,以及刘老大眼都坏了,画出那么精彩的彩绘的秘诀究竟是什么呢?

过完年,刘老大病了一回,瞬间就老了,行动也不如从前,也更加依赖佑儿的照料。

佑儿被允许进刘老大的卧室服侍。

刘老大是戏迷,把卧室装修得犹如戏班子后台,四处是头戴的翎子,沉甸甸的头冠和蝉翼般的薄纱戏服,走进去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年盛夏,黄梅雨季来得特别早,淮河发了水,到处都是水草和螃蟹鱼虾。

水退后的一周,刘老大示意佑儿扶着他去一个地方,连老罗也没让跟着,只命佑儿赶着小骡车,带了四个大坛子。

爷俩绕过集市,沿着淮河南岸,越走越荒僻,河面也越来越宽阔,到了一处三岔口,刘老大说:“到了。”

他让佑儿抱一个坛子,拨开屏障般的芦苇,下到河岸底下。

在河堤的侧面,佑儿看到一个泥洞。泥洞里面的泥黄金般耀眼,细腻光泽,在灰扑扑的壁上嵌着。

“把这些泥装坛子里,四个装满。”刘老大吩咐完,坐在旁边的石墩子上抽烟,看着佑儿一趟趟装泥。

装累了,佑儿满头大汗坐在刘老大身边,刘老大从腰间解下一只水壶,让佑儿喝水。

“这是老天爷给的,不能多取。我们刘家世世代代一次就取四坛子,四坛子泥够做50个绿陶,这50个绿陶卖出去,够一家人活十年。”刘老大每吸一口烟,昏暗的泥洞里就亮一下,映照着他满是皱纹的山羊脸。

“这种优质的黄胶泥黏性大,韧性好,只有发大水的时候才能被上游冲下来,所以说是老天爷给的,前些天的大水把这新泥带下来,只有这种泥能烧出半透明的绿陶。今天我带你走的路都记住没?”刘老大的声音里满是伤感。

“记住了。”佑儿似乎明白了什么,老实回答。

“好多人想知道刘家绿陶的秘方,现在这秘方我教给你。但切记不可贪心。这泥洞若是被外人知道了,过度开采,整个河堤,这段淮河都会被毁了的。我老了,没准儿哪天就走了,这秘方若是带走了,绿陶从此绝矣。”刘老大咳嗽着。

佑儿鼻子一酸,他忽然对着刘老大跪下了,把王老板如何找他,给了他一堆钱的事如此这般一说。

刘老大一语不发,上翘的嘴角似乎在笑。

“钱你留着,然后给他送信,告诉他有秘诀,就藏在我屋里,让他们来找!”刘老大狠狠把烟往泥里一摁,滋滋的响声带起一股焦煳味。

是夜,大雨瓢泼。

一声惨叫响彻天际,佑儿从梦中惊醒,他衣服来不及穿,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老罗一脚踹开他的门,扔给佑儿一根木棍,闪电中的脸显得格外狰狞,“有贼。”

两人踩着水跑到正屋前,门锁被人撬开了,大敞着,被风刮得劈啪作响。葡萄架下,刘老大死死抱着一人的腿,大呼小叫。

那人死命捶着刘老大的脑袋,老罗提着棍子追上去,那人见状跑了。

佑儿吓得腿肚子转筋,忙扶起刘老大,发现他重心不稳,拖着左脚。

“老罗回来,让他走。”刘老大金鸡独立,倚着佑儿,压低嗓门把老罗喊回来,一道闪电的紫光恰如其分地打在刘老大的脸上,他的神情狡黠。

“偷了什么去?”老罗听话地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问。

刘老大轻轻干笑一声,“偷的是刘家秘诀,我的绝活儿。”

佑儿提心吊胆了几日,见王老板再没带人来,心才略放妥了,一心一意跟着老罗打下手。老罗有了刘老大的授意,也开始教佑儿一些基本的手艺。

那日雨夜后,刘老大腿骨折,淋了雨后病了几日,身体状况越发不如从前了,一天竟有大半时间都在床上躺着,精神好了下床,由佑儿扶着看看鱼。

刘老大病中特别想看黄梅戏,可走不远就喘成一团,只能作罢,佑儿承诺等他身子一好,就带他去听戏,刘老大冲佑儿笑笑,那笑有气无力,也不知什么意思,是笑自己再不可能有机会去了,还是笑佑儿孩子气。

挖来的黄胶泥淋上铜粉,先烧出了一只绿陶来,佑儿见证了整个过程,刘老大说得对,没什么特别之处,特别的就是泥而已。

他有些失望,同时也有了危机感,手里捧着晶莹的绿陶,他意识到手里拿的是什么,这不是普通的陶,简直是淮河的性命,若是真的被人知晓了那泥的特别,淮河还能安稳流淌?按王老板的性子,岂不要把整条河抽干!

平静的日子还是被打破了。

这天阳光特别好,佑儿把刘老大抬到院子里坐着,喂他吃养生粥,刚喂了一口,大门就被踹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人抬的一只绿陶,这绿陶半人多高,肚子裂了。

王老板带着一帮气势汹汹的人围住了院子,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揪起刘老大的前襟,阴阳怪气地说:“好啊,师父,有您这样坑徒儿的吗?”

一语惊翻了全院子的人,王老板竟是刘老大的徒弟!

“按您的绝活儿烧出来的绿陶全裂了!”王老板的声音也裂了,他双目恼得通红,都快哭了,“两个亿啊,您拿什么来赔我!”

“咦?佑儿,”刘老大淡泊地越过王老板的肩膀,看着佑儿说,“你看你不懂礼,这客人来了,怎么不给倒点茶?”

说完,他用唇语说了一个字,“泥。”

佑儿立刻懂了,他怕王老板发现后院的黄胶泥。

佑儿担忧着刘老大的安危,刘老大双目狠狠一瞪,佑儿忙结巴着说:“这……这……就去……”

他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了刘老大和王老板的对话,两人很快骂起来。佑儿吓得流泪了,迎面撞上老罗,老罗把前几天烧好的绿陶往佑儿怀里一塞,“快从后院跑,泥我来处理。”

“可……”

“别磨蹭,快!”老罗哑着嗓子,前院的争吵没有停止的意思,看得出刘老大在拖延时间。

老罗把其中一坛泥化进井里,另外两坛搬起就跑,佑儿紧紧搂着怀里的绿陶,贴着肚皮裹着,又担心刘老大,又怕绿陶被他们发现,最终狠了狠心,一跺脚从后院的栅栏上方翻了出去,后面不远处就是平静流淌的淮河,几千年来从未变过。

就在佑儿离开刘老大的院子之时,他听到王老板响亮地喊道,“给我砸!”

接着,噼里啪啦,他听到了一个时代破碎的声音。

刘老大的窑和余下的素陶全被砸了。

遭殃的还有他的心爱之物,那一屋子的玩意儿。

佑儿背着价值连城的绿陶回了家,几次想要偷偷去看刘老大,都被爸拦下。

“小门小户,受不起折腾,别掺和。”爸说。

没学到手艺,全家人都失落,但看到佑儿带回来的绿陶,所有人眼睛里重新点燃了火种。卖了这绿陶,他们就发达了。

佑儿不让卖,他吃喝拉撒睡都搂着那陶,一日趁爸妈不备,佑儿从家中出逃,独自一人坐船去了淮河南岸。

当佑儿背着那只完好无损的绿陶,去医院看望刘老大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刘老大这下肯定是完了,家伙什都被砸了也就罢了,连窑都被捅了,加之老头儿病得厉害,肯定再无回天之力。

刘老大身边没有陪护,他平躺着,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

佑儿把绿陶小心翼翼摆在刘老大的床头,坐在床边,想喊一声师父,又想起他不高兴自己喊,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是佑儿吗?”刘老大没转脸,依旧看着天花板。

佑儿伸手在刘老大面前晃了晃,他的眼珠并没有动,佑儿心中一惊,他是全盲了。

“这几天,只能看见点儿光了。”刘老大像是看到了佑儿的动作,“你这些天都干吗去了,也不来看我?”

佑儿说:“我回了家,爸挣了钱,能送我上学了,已经念了两天了……”

“念书好,比学我这个强……”刘老大笑着把脸转过去,“我啊,这两天就想听戏……”

“那您快点好,我用轮椅推着您去……”佑儿鼻子酸了。

“你哭什么,可是哭刘家窑完了?其实早就完了,从我看不清的时候就完了,你走吧,我听着你哭,也觉得伤心。”刘老大声音变了,“我也对你不住,什么也没教你,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都告诉你。”

佑儿抽抽鼻子,问:“我想知道,您什么都看不清,怎么……”

“怎么画的彩绘是吗?”刘老大笑了。

他从侧面放着的衣服口袋里抽出一块黑布,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反复摩挲,把布纹摩挲得平平整整,蒙住了眼睛,系在后脑。

他的眼眉全被黑布遮住了。

紧接着,他又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支笔,一个小本子,颤抖着打开其中一页,右手在半空中凝了半晌,猛地凿在纸页上,以凿出来的小坑为圆心,刘老大的手犹如长了眼一般,在本子上舞得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他笔下的线条苍劲有力,游龙般流畅,大轮廓画完后,小细节一点不落,很快,复杂的凤求鸾的图案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佑儿看得目瞪口呆。

画完了,刘老大说:“世界上哪有什么秘诀,又哪有什么绝活儿,绝活儿啊,都是被逼的。看吧,这就是我的绝活儿,自从看不清楚后,我画画,就再也不用眼睛了。”

末了,刘老大说:“佑儿,我把绝活儿告诉你了,你就叫我一声师父吧。”

从此,刘家的旗子又开始飘舞了,人们看到已经剪掉了小辫子的佑儿跟着老罗,在一片废墟上忙活,佑儿脸上蒙着条黑布,手拿一根拖把,蘸了水在院子里画画,画的是三顾茅庐,画的是昭君出塞,画的是武松打虎。

人们都说,佑儿是得刘老大绝活儿的头一人,他太幸运了。

造云者

徐衎

“等哪天天上出现一朵心形的云,我一定就回来了。”阿一紧了紧胳膊上的黑纱,开门离去。

我和阿一是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认识的。我们两个走得早,等半天没打到车,等来一班公交末班车,乘客只有我和阿一两个。

我们在同一站下车。我趁机搭讪,“你住这附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阿一反问我,“你和刘梦茹是什么关系?”

“高中同学。”我说完,等她亮明身份。

“哦。”她微微颔首,没礼貌地走了。

有天加班到深夜,又是一个人坐末班车,坐在一排两人座的位置上,身边陡然空着一个位置,忽然觉得难过,我意识到,那天与阿一同车的一程,除了午夜氛围作祟而生怕阿一提前下车,还因为——很想要认识她,却又开不了口,车过了一站又一站,眼看逼近另一头的终点。

为了增加重逢的概率,以前习惯简单对付一下的晚饭变得郑重起来,我打游击似的每天换一家住所附近的餐馆,同时注意吃相,我可不想奇迹发生在我生吞活剥卤蛋之时。

没有奇迹。

附近餐馆的积分卡一共十二张,差不多都积满分之后,冬天也就过去了。冬笋完了,还有春笋。我吃着积分换来的一道春笋鲈鱼时,餐馆外头正肆虐着南方罕有的沙尘暴,想到一段台词:“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但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我的心里总是蠢蠢欲动。”

柳柳死在这年春天——和刘梦茹一样,柳柳也是我的高中同学。

班长召集齐了一班的人,十几辆车浩浩荡荡开向殡仪馆,一如高考完那年,一班的人坐长途车去青海湖露营。柳柳的遗体告别选在梅兰竹菊的菊厅,相当于KTV包厢中的小包。隔壁贝多芬的《悲怆》交响乐砸过来,碾过大家头顶,那三个大厅早已哭成泪海。

菊厅的灵堂里只摆了两个花圈,没有遗像——是柳柳妈的意思,“他还不到三十啊。”小厅站不下太多人,班长和团支书代表大家上前鞠躬。礼毕出来,两人看上去都很镇静,多愁善感的团支书出人意料地没有泪流满面。

“想哭的。但是哭不出来。或许有张遗像会好一点。”这是团支书的结论,“我是不是太无情啦?”

在我为自己哭不出来,陷入和团支书相同的困惑与忧郁时,我看到了阿一。我冲她挥挥手,阿一没搭理,我确信她看见我了。阿一低着头,疾步快走,看样子想要快快撤离。于是,这场我期盼已久的重逢更像是我一厢情愿的半路拦截。

“这么巧。”阿一一笑。

“巧什么,我早看见你了。”

“其实我也看见你了。”

“那一起回去吧。”

我想赶快逃离这个尴尬的场合。一张张不再朝气又没有垂泪的脸,在那种场合下,显得冷漠刻薄。主持葬礼的工作人员对我们这群送葬亲友团所表现出的克制与冷静感到惊讶,“柳柳的家属在哪里?哪些是柳柳的直系亲属?”“柳柳的爸爸是哪位?”“柳柳妈妈呢,柳妈过来一下。”简而言之,这更像是一次烂尾的同学聚会,甚或志愿者服务活动。

回程我稍稍缓过神,“我记得柳柳的右脸上有个月牙形的痘疤,这小子第一次和团支书约会,结果前一天右脸上起了一颗肥大的痘痘,心一横生生把那颗痘痘挤爆了,你当时没听到柳柳在男生宿舍的惨叫,那个壮烈啊,啧啧。”

阿一没什么反应,我换个话题,“按正常顺序,应该先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一辈,接着是爸妈,有哥哥姐姐的话,又是一道屏障,最后才轮到自己。没想到春节刚过完,我居然已经有同龄的同学死掉了……对了,你叫什么?”

“就叫我阿一吧。”

“好的,阿一,你愿意和我交往看看吗?”鬼使神差,竟在追悼完同学回来的路上脱口而出了。我急需抽根烟平复一下,从裤兜里只摸到打火机和一张殡仪馆的回礼卡,卡片上印着两竖行华文行楷——

人生无常,知足常乐。

“好啊。”阿一也脱口而出,鬼使神差地爽快和顺利。

我轻飘飘,如坠云间,手忙脚乱折断了刚抽出的一根烟,烟丝掉满膝头,“以前和柳柳在男厕里学抽烟,点了烟就一通猛吹,生怕烟头灭了,只吹不吸,好像两根生火棍。”我试着随便说点什么,与此同时伸过手,摸到了阿一的手背,握住了,“不抽烟的柳柳居然会得肺癌,人生无常,知足常乐。”

我俩陷入一段沉默,形同默哀。

阿一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好啦,别搞得好像只有你和柳柳有青春一样的。”阿一将车窗推开两指宽的缝隙,春风拂面,带着一股淡淡的煤灰味儿,“上高中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男生,暗恋的那种,他抽烟抽得很神,会吐各种形状的烟圈,据说有一次吐出了一个心形的,简直帅呆了。高三那年运动会,我和他都在长跑组,有个我认识的哥们买来三罐可乐,我们坐在塑胶跑道边上喝可乐闲聊,喝到一半轮到他们两个上场,我把自己和他的可乐对调了一下。一轮跑完,他一口气干了剩下的可乐,还问我‘你怎么不喝,不喝给我喝’,于是我也一口气干了其实是他的那罐可乐,全程脸红心跳的,结果跑了个第一名,所有人都说我超常发挥,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阿一接着说,“运动会完得了一笔小额奖金,我们三个逃掉晚自习买酒跑到操场上去喝。酒喝完了就抽烟,可惜等到一包见底了也没见他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

最初的两个月,像大多数恋人那样,我们一起吃饭、看电影、轧马路;两个月过后,像大多数恋人那样,我们好像两个天地间的新生人一样,同居了。

阿一搬过来那天,我特意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波点衬衫,把她的行李从地下车库搬到七楼,来回五六趟,全身汗湿,粉红洇成了大红。淋浴前照着镜子,俨然一名小丑,殷勤且欢乐。淋浴完出来,客厅里支起一顶橄榄绿帐篷,阿一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表示这就是她晚上的住处。

同居的第一晚,我失眠了。等到天边开始发亮,天光把米黄色窗帘染成橘黄色,我才有了睡意,却被阿一拉起来尝她的厨艺。

难以置信,餐桌上摆着的是一顿家常便饭,阿一招呼道,“厨房里还有一盅枸杞冬瓜汤。”阿一端出汤盅,又把辣酱、豆瓣酱、胡椒粉、番茄酱和芥末条一并呈上(天晓得这是什么时候备齐的),“不合胃口的话,就拿这些修正味道吧。”阿一边说边开动,十足一位身手敏捷的户外运动者。客厅里的橄榄绿帐篷已经不见了,我晃了晃脑袋,快速眨了眨眼睛,昨晚的帐篷好像只是一个梦的残片。

晚餐的饭桌上是另一番繁华:咸烧白、油焖笋、糖醋排骨、五香熏鱼、醉虾。我暗笑阿一是否太过急功近利了,急不可耐想要抓住我的胃,留住我的人。

“今晚你睡哪里?”酝酿许久,说出了口还是觉得简单粗暴了些。

“老地方啊。”只见阿一从玄关的鞋柜里拖出折叠成一摊的帐篷,连接支架,从帐篷十字位置的口子中穿入,然后将支架卡在帐篷四角的带子的孔上,橄榄绿的帐篷重新盛开在了客厅里。电视上的爆炸场面不时反射到帐篷布面上,映得帐篷像一朵耀目诡异的毒蘑菇。

我仍暗笑她急功近利,“求而不得”吊人胃口这一招,对付我没用。

连续做了一礼拜的上海菜,阿一又展露了她在粤菜方面的才华:五花肉炒荷兰豆、莲藕花生猪骨汤、菠萝咕咾肉、干炸金针菇,只在最后一道蛋黄卷上失了手,火候过了头,焦黑如炭。阿一拨弄着她的黑暗料理,喃喃自语,“每次都不对,到底差在哪儿?”我用保鲜袋打包,准备下楼倒进小区专为流浪猫狗准备的食槽里,在楼梯口遇见住我楼下的黄阿姨。

“小博啊,你最近是请了一个阿姨回来吗?”

我不解。

“每天一到饭点,你家厨房就好香的哦,阿姨也算会做菜的了,光闻能猜出七八成菜式,可是有一些我还真不晓得呢。”

“是我的女朋友,阿一。”

“啊?小博你找了个阿姨交女朋友啊,你也蛮想得开的嘛。”黄阿姨的嗓音压得更低了,脸上露出为我守秘的同谋者的神色。

我只好从头解释一遍,黄阿姨这才放开了笑,“小博蛮会挑女朋友的嘛,现在的女孩子做菜做得这么好吃的,难为的。”黄阿姨留意到我手上的两只保鲜袋,两眼放光,“要去给谁送饭吗?”我慌忙否决,黄阿姨已经接过一只保鲜袋,“是你女朋友的手艺吧?”见我点头,黄阿姨又接过另外一袋,“有空带女朋友来阿姨家玩哦,阿姨要当面谢谢她……”

我忧伤地望了望不远处闻香而来,徘徊在食槽附近的两只小黑猫,冲着黄阿姨点点头,“一定一定。”

阿一还在厨房忙活,又多了不少成色不一的蛋黄卷,我泡在鸭蛋黄的焦香中看影碟,都是很老的片子了,因为这两天小区的网络和电视信号都瘫痪了,我才无聊地翻出这些老古董,包括那一台蒙了灰的影碟机。和阿一轧马路的时候,我悲观地发现曾经走几步就一间碟片店的盛况真成历史陈迹了,随即想到历史深处,那个网络尚未普及,数字电视更不知为何物的年代,我和柳柳一边在厕所里看古惑仔漫画,一边像生火似的学人抽烟……

阿一重复试验着蛋黄卷的做法,而我反复观看林岭东导演的老港片《监狱风云》,阿一偶尔瞄到一眼,忍不住惊呼,“哇,梁家辉还有这么年轻的时候的呀?”是啊,因为年龄以及偏狭的观影经验,印象里有些人似乎不曾有过年轻面庞,例如梁家辉,伊恩·麦凯伦,又例如我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忘不了小时候在老相框里发现一帧外婆年轻时的黑白小照时的震惊。

只有柳柳是不会老的。

试验持续了一整晚,阿一终于走出灾难过后般的厨房。我觉得是时候主动出击安抚她一下,“嘿,你今晚……要不要……睡……”我心虚地目不斜视,直盯着屏幕上年轻的周润发像啃猪耳朵似的咬下了狱警的一只耳朵,嚼劲十足。

“不要。”阿一斩钉截铁地取出帐篷,撑开,挡掉了三分之一的电视屏幕。

我暗自叫苦,算你狠。我决定强攻,掀开帐篷的帘布门,里面居然还有一只睡袋!而阿一就像一条肥硕的蚕宝宝那样,蜷曲成一截,单露出一个白皙的脑袋,这么看来又像是喝了雄黄酒的白素贞,已经显出三分之二的原形,半人半妖。我被她的睡相逗乐了。

“麻烦给我倒杯水,你看到了,我现在不方便。”

我待在原地,“你就打算这么睡?”

“有什么问题吗?”

我回房一个人睡,梦见自己在巨型蘑菇阵中裸奔,继而惊醒……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家里的陈设?”隔天一早趁着阿一收帐篷,我问她,“我指的是卧室。”

“不会啊。”阿一抽出一根根帐篷支架,好像卸下画皮进行缝补的女鬼,“对了,我觉得厨房少一只平底锅,下次做鸡蛋卷或许会好一些。”

“今晚我们出去吃吧。”

“怎么了?”阿一停止收拾,盯着我,“好吧,我不和鸡蛋卷较劲了,我还会一点川菜的。”

“不不不,不是你的问题,”就算阿一说她会八大菜系我也丝毫不会惊讶,“你不觉得现在的生活太像……”说到这里,我本能地顿住,生生又把“老夫老妻”四个字咽了回去,“你不觉得每天这样子有点无聊吗?我觉得可以适当地有一些变化,还有家里那些老碟片我实在看厌了。”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阿一终于把那顶该死的帐篷收进了鞋柜。

我在空出来的客厅里转了一圈,“听我安排。”

晚饭选在附近一间八零后主题餐厅。出门前我们和黄阿姨打了照面,黄阿姨阴阳怪气地说,“这位就是做菜很好吃的小博女朋友吧?”阿一微微一笑,拽上我就逃走了——在人到中年即便迈入老夫老妻阵列也依然把日子过得兴兴头头的黄阿姨眼里,这无异于一场幸福的撒欢。

预订的位置靠近吧台,身穿海魂衫的服务生进进出出,我盘算着等一下怎么开口。服务生过来告知我们有一次免费抽奖的机会,阿一咬着最后一块披萨,抽中了一包洋葱圈。

“等会我们先不回去吧。”我冲阿一挤眼睛。

“好啊。”

“你确定?”

“我想去沃尔玛挑选平底锅。”

“平底锅可以明天再买,还有更紧要的事。”

从前台取了房卡(这是中午和主题餐厅一块预订的),开门进到一个贴满粉红色墙纸的标间,壁灯把房间照得暖洋洋的。

“为什么来这里?”阿一抱着那包巨大的洋葱圈,傻透了。

“这是主题餐厅抽奖的奖品,”我随便撒了个谎,“看吧,我的运气比你好。”

阿一拿过一只靠垫塞在背后,靠着床头,打开了电视,“好极了。”电视剧演完了、晚间新闻播完了,阿一从淋浴间出来,道了声“晚安”就裹上被子倒在了自己那张床上,我呆呆看着晚间新闻之后的午夜剧场,把音量调高了两格,此刻的电视上正播放我的心声——

“明骏!抱紧我!”

“你站在原地别动,让我奔过去好吗?”

“明骏!快抱紧我……”

我乜斜了一眼靠门那张床上的阿一,死鱼一般。我最终熄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床头柜上的洋葱圈犹如一盏熏香,散发出似有若无的腥甜气息,头一回发现洋葱圈也能如此撩人。

黑暗中,我小心起身,懒得去摸索纸拖鞋,光脚踩在地毯上,成功地从自己床上逃到了另一张。阿一仍旧死鱼一般。我伸手搭在阿一腰上,没想到日常看起来细瘦的纤腰,竟有一摊赘肉。我轻轻揪起一撮,放开,又揪起来,再放开,无意识地孜孜以求反复确认。

阿一醒了,“你干吗啊?”

此情此景我意识到语言的多余和无用,便把嘴唇贴了过去,对上阿一惺忪迷茫的嘴,一股洋葱味汹涌泛起,我不禁迷醉。

“你……干吗……啊?”阿一努力挣开嘴,话不成话地反抗着。我窃笑,拙劣的欲拒还迎。

“你干吗啊?”等到阿一连身体都挣开,且一脚将我踹下床以后,我俩都不再惺忪了。

“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纯情啊?”我坐在地毯上,怒不可遏地揪着地上的绒毛,“你是誓死守贞的基督徒吗?”

阿一掖了掖被子,用后背对着我道晚安,过了一会儿又翻过身来,对坐在地毯上的我说,“要是哪天你看见天上飘过爱心形状的云,那我就答应你,你的所有有理的、无理的要求。”

爱心形状的云?开什么玩笑!我走进淋浴间,在里面待了好久,关掉花洒,我发现积在下水口的沐浴露泡沫形状神似一枚爱心。我像个傻子一样死盯着心形泡沫堆发呆,直到爱心被积水冲垮、带走,变了形状,凝结成乳白色的斑斑点点。阿一这时走进来,发现了我,以及那一摊可疑的白色物,笑笑,退出去。我百口莫辩,在她眼里,我一定是个可悲的失败者。想到这儿,我感到一阵羞耻,莫名地生起一股勇气,将错就错,对准下水管道口,完成一项隐秘的释放……

隔天早早退房,不期待的冷战开始了。傍晚我主动问阿一,“今天晚饭打算做点什么?”

“晚上我要参加个婚礼。不在家吃。”阿一对着破了水银的穿衣镜描眼线。

“我不用去吗?”我一下就怒了,“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只不过是你露营和练习厨艺的寄宿学校啊,我到底是你的谁!”

阿一我行我素地收拾好,一个人出门去。三个小时后,阿一戴着口罩回来,不愿开口,在我的质问下,阿一蹦出一句,“口腔溃疡了。”

阿一的口腔溃疡持续了一个礼拜,每天点上四五次西瓜霜,仍不见好。为迁就她,家中一日三餐不是清炖冬瓜汤、炒苦瓜就是清炒冬瓜、榨苦瓜汁。坚持了一周,我单独开了小灶,叫来各种浓油赤酱的外卖:五香酱肘子、麻辣鸭脖、麻辣小龙虾、油爆知了……阿一不为所动,严格遵医嘱,我们终于不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在此期间,阿一恢复了从前的活动频率,隔三岔五出去应酬,婚礼或是葬礼。回来时,常常忘了摘掉臂上的黑纱,或是在她的头发上沾了婚礼上常用的金粉银屑。我讥嘲她,“做你的亲朋好友还真是需要强大的心脏,保不齐哪天就挂了。”

阿一一把摘掉黑纱甩我脸上,“你闭嘴!”边说边过来掐我,“我要你收回刚才的话。”

“难道不是吗?”冷战久了,我积蓄多日的负能量都被激发出来了,“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红白喜事啊?你从来没有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包括死去的!”

阿一像兔子一样轻咬住下唇,仿佛要止住颤抖,下一秒她开始收拾行李,最后打包装好,搁在客厅,一大一小两只拉杆箱。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是黄阿姨。

“不好意思啊,小博,阿姨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肥皂掉进抽水马桶里,堵住了,冲了好几下都没有通,能不能借用一下你们家的卫生间,麻烦了哦。”黄阿姨走到客厅,“咦,小博,你们要出去旅行啊?不赶时间的吧?”

阿一没搭腔,我一个劲儿地傻笑。

等到黄阿姨用完卫生间出来,阿一早就带上她的行李,走人了。黄阿姨许是肠胃不好,也没说什么,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地也走了。

空出来的房间,一如放空的心情,厨房里剩着半个洋葱。一个人收拾房间,在鞋柜里找到一只信封,用订书针封着,我拆开,里头装了七八个烟屁股。不记得阿一曾抽过烟,不禁黯然,这个女生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未知的蹊跷。

两周后,阿一回来找我,“别误会,我好像有只信封落在你这儿了。”阿一自顾找起来。

“是不是一袋烟头?”

“对对。”阿一停下来,看着我。

“我扔掉了。”我轻描淡写地回应。

“什么时候?”突然间阿一脸色大变,如同夜里一片黑暗阴霾的景物,被一道闪电照亮,继而又重新恢复到黑暗当中,她被她在那一瞬看到的东西吓得全身发抖,“你说什么?”

“一堆垃圾,留着干吗?”我虽然不明白那些垃圾的意义,却着实尝到了报复的快意。

屋外铅云压境,风雨欲来,屋里没开灯,我和阿一,一站一坐,形同两尊石膏像。良久,阿一开口了,“那是他的,那是他留下的唯一一点遗物。”

尽管我很好奇,但没有作声。阴雨天,适合追忆往事,或者戳破一个秘密。

“暗恋的时候,总有意无意热衷发动一场‘谁更能为对方牺牲自己’的战役,只要对方高兴自己就高兴,对方难过自己则更高兴,更希望他过得很惨,好让自己成为他的救世主,以爱的弓矛剑戟。可是他每天都好像过得很开心,我就只好加倍努力地去幻想有朝一日他会落魄到只有我才能拯救他……没想到后来他真的死掉了,骑车的时候被一辆酒驾的大货车碾过,尸骨无存……那些烟头都是当年运动会庆功完,他躺在操场上抽掉的……”

雨终于下来了,一扇没关的窗户被风刮得摇摇晃晃,吱嘎作响,仿佛戏曲演绎间歇的一串过门,幕间的休息——多年后,包法利夫人在红十字旅店遇见莱昂先生,叹了一口气:要是她被毫无意义的生活折磨所带来的痛苦能对另外某个人有好处,想着这是牺牲,倒还会感到一点安慰!莱昂先生听罢,也开始赞颂美德、责任心和默默的奉献精神,也渴望着献身,可是没法如愿——急于互赠的两颗魂灵,随爱火曳动明灭。谁更能为对方牺牲自己……

“之后也谈过一些男朋友,天南海北的……”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难怪你会八大菜系。”

“他是我的梦魇,鼓足勇气刚起了个重新开始生活的念头,‘他的死和我无关’这句话就会自动跳出来,我全身都冷了。我发现我和我后来的男朋友们在一起,不像是在一起,更像是限于室友或者同学那样地待在一起。”她顿了顿,直视我,“你应该深有体会的。”

食色性也,我忽然想到这句话。当上帝为你关闭了“色”这道大门,单单留下“食”这一小扇窗,于是拼尽全力地精进厨艺,花样百出,螺蛳壳里做道场。何况,相比“色”文化的隐,中国的饮食文化显得更有春意,堂而皇之地把光面叫“阳春面”,蛋白叫“春白”……

阿一继续道,“有机会我就会去参加婚宴和葬礼,反正婚礼现场多一两个闲杂人充充场面总是好的,何况现在人的交际面都很广,一桌一桌互相其实都不认识,各吃各的,想穿帮都难。葬礼就更难穿帮了,要是有人问起来,随便编个由头,反正死无对证。”

我哑然呆住。

“所以,刘梦茹也好,柳柳也好,和我都没有关系。冒名参加婚礼和葬礼,就像提前预习一下人生的大起大落,久而久之人会变得平静,比什么万拉法星、萘法唑酮有效多了。我的一点心得是,死别过后会更珍惜眼前人,利于团圆;欢庆过后必须忍受情感透支的代价,容忍平淡琐碎的落差,倘若能把两者顺序调换一下,先死后生,而不是由生入死,或许世界上就会少一些不快乐的人了。”

不得不承认有些生死确实玄乎,就像不抽烟却死于肺癌的柳柳,由此阿一主动负荷一点十字架的重量,或可抵消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带给她的惊惧。我从书房找出那只尸骨袋性质的信封,交还阿一,注意到阿一右手臂上的黑纱,“又要去体验生活?”

她除下黑纱,“我妈昨天走了,乳腺癌晚期,折磨了她这么久也算是解脱了。殡仪馆什么都是外婆联系的,我妈要强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要靠她看不惯的外婆来善后。我外婆和我妈都是龙年生的,但外婆属水龙,我妈属火龙,属相相同,性格却截然相反。外婆常常说,雾其实是两条巨龙相斗掀起的水汽,一条是火龙,一条是水龙,水火相遇而生蒸汽,蒸汽升腾化成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你还会回来吗?”我问阿一。

“会,我的故事从来都只有说出前半段的机会,这是第一次完整说出来,我好像也不需要这个了。”阿一把信封搁在玄关地板上,“那天婚宴出来我们一道坐末班车,除了司机,就只有我们两个,可能是婚礼后遗症,我感觉就像我们的婚车。我的家其实走两步就到了,用不着坐公交车。”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哪天天上出现一朵心形的云,我一定就回来了。”阿一紧了紧胳膊上的黑纱,开门离去。屋外已经很冷了,紧闭的窗户上蒙了一层水雾,我抹开一块,看到阿一撑开一把红伞,走进雨中。好冷。我哈了一口气,将方才抹开的部分人为地重新蒙上水汽,就像封存一个需要平常心对待的承诺。

地板上,那只信封大张着口,好像一个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还在咧嘴傻笑的荒凉的口腔,口腔里含着几个烟屁股,像是一个个备用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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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楠楠,初次写作,技艺不精,请多关照』她,苏家长女苏蜜,年少被抄家从此走上暗黑复仇之路。人前平平无奇暴躁姐,人后嗜血冷艳小拽姐。他,时亦,半路出家帝京市长,毒舌腹黑,手段却极其狠辣,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苏蜜:“啪——”时亦:“你有病啊。”斜斜的昵了她一眼。苏蜜:“看你不爽,你要咋得?”时亦:“……”暴躁冷艳拽姐×毒舌狠辣公子待一切都平静后,却牵扯出数千年前的隐事……ps:短文无虐,总是你的菜
  • 王妃王爷他的脸皮又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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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叫苏暮,是一国嫡出皇子,却不受皇上待见。她叫陈辞,一国宰相之嫡女。“殿下为何会选中臣女?这世上比臣女貌美的女子多的是,殿下又是怎么选上臣女的?”陈辞与苏暮共乘一辆马车,虽说有些不妥,但,也是没有办法。“本殿无意于皇位,只是本殿的父皇和太子哥哥有些不相信,何况,本殿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待本殿成婚后父皇便会让本殿出宫建府,而这京城,适龄的女子本殿看得上眼的也就陈小姐你了。”陈辞闻言收了脸上的笑意,略微沉声说道:“殿下可是想好了?并非臣女自夸,臣女身份特殊,殿下就不怕被皇上和太子继续猜忌吗?”苏暮勾勾唇角:“陈小姐放心便是,本殿会去向父皇求来赐婚的旨意,待我们大婚后,父皇赐了王位,本殿便带你出京,四处游山玩水,游览天下山河可好?”陈辞闻言眼睛一亮,“如此甚好,臣女也是不喜这京城内的风气!”两人相视一笑,共同达成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