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还没这个打算。”邹起摇摇头。
“你的英语一定非常好。”
“我之前学的英语都是英式的。但我那德克萨斯州来的外教老师带着非常浓厚的美腔,上课时他又不肯讲中文。所以我听得很吃力。每次都盯着他的嘴巴看,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拉长,好让他的声音不经过空气的传播,直接灌入我耳朵里。有一次在英语角上,他点我的名,向我请教,要我告诉他身上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哪里,是不是他的嘴唇。”
陶博卉咯咯一笑,姚恩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在此之前,她不知道邹起这么健谈,会说这么风趣的话。
“你们班上有外国人吗?”陶博卉问。
“有。一个是美国亚特兰大的,但他的母语是西班牙语,一开始他说话的腔调是西班牙语、美式英语、英式英语混合的,听起来很像人在水里吃泡泡糖,好像随时要被入口的水灌昏……后来偶尔还蹦出一两个中文来,真正的‘3+1’模式,很好玩的。”说起班上的好笑人好笑事,邹起眉飞色舞,神色自然,不复一开始时想打破陌生窘局的刻意。
陶博卉问了一个姚恩澹也很好奇的问题:“这是男生还是女生呀?”
“男生。”邹起笑了一下。
“有女生吗?”
“外国同学有三个,两男一女。”仿佛是感觉出陶博卉的疑问在一步步前进,邹起干脆打破了这种循序渐进:“女生来自……新什么尔州?那里盛产花岗岩。高一开学时自我介绍她说过,很拗口,我没多大印象了。喜欢跳舞,非常有修养。”他中肯地评论着他的同学,想了想,最后又补上一句:“姚恩澹见过她,黑皮肤,头发是蜷曲的。我们学校黑皮肤的人不多。”
“你简直就是他的神论”,啊,原来那个夸赞过她的女孩来自新罕布什尔州。在康科德市新罕布什尔州历史协会博物馆,2006年曾展出过一块有雕刻图案的神秘石。它是一块颜色黯淡,外形怪异的蛋形石头,1872年出土于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温尼珀索基湖附近。这块石头的上一次展出是在1996年。当然,姚恩澹所知道的这些,说出来他们未必感兴趣。姚恩澹问他:“你们关系很好吗?”
“还不错。”
所以那女孩才能从邹起那边听说过姚恩澹的不少事情。
陶博卉的注意力全倾注在邹起的身上,明显没有想过要转头来问问姚恩澹是否见过或记得这女孩,她只看邹起,眼里的倾慕渐起:“哦,New Hampshire?美国第14届总统富兰克林·皮尔斯就是新罕布什尔州人,这女生挑了块风水宝地出生呢。不过,我印象里那里的黑人分布不到1%啊,难道我记错了?”
邹起赞赏看了她一眼,微微笑着,摇着头肯定她:“没记错,新罕布什尔州黑人占0.7%,那同学自己说,物以稀为贵。你的成绩一定也不错。”
陶博卉笑着问他:“你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呀。”邹起的眼神轻飘飘地从姚恩澹身上扫过,淡淡而笑,“气质。”
笑话,New Hampshire、总统、人口分布都出来了,学习好不好,还只是气质问题?说到底,他这句话就是想嘲弄一下姚恩澹吧——你的朋友这么优秀,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从心底里翻出来的嘲笑到底没能忍住,姚恩澹照面给了邹起一个货真价实的白眼。见他抿起嘴,眼珠子往右下角看,显出些不自在的神情,她就知道这个白眼她翻得又快又狠,让他难以招架。
但说到气质,姚恩澹想起她和陶博卉唯一的一张合照。那是她们在小学五年级时到照相馆拍的。
当时佳能还未普及,大头贴还没兴起,到照相馆拍照,收费是10元一张,而且照片还没巴掌大。姚恩澹从馆里冲出来,在街道上直跳脚,大声嚷:“贵得离谱!等我把刘琦的皮剥下来榨了油再来!”刘琦是她班上的胖子,身高和体重成畸形反比,胖得全校闻名。穿着粉红色蓬蓬裙的陶博卉正坐在馆里后室的椅子上,让那位身兼照相师和化妆师两职的中年男人往她鹅蛋型的小脸上涂抹胭脂,看到她的动作,陶博卉也从馆里追了出来。陶博卉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死活往里拽:“别装了,谁不知道姚大小姐一弹手指头,飞出的土屑能把地球砸出个陨坑!”
“我不拍!把我拍得丑死了!”那时姚恩澹的妈妈已发迹,她被陶博卉的强硬弄得没法,最后还是妥协。那天站到那张风景画前时,她忍不住在陶博卉那莲藕般的手臂上掐了一把。
照片在一个星期后洗出来。照片里的陶博卉身体微微靠着她,娇小的头颅温顺地倾向她,温婉地笑,眉弯眼弯唇弯,仿佛整个人都是柔软的弯。而她笔直地站立着,乌黑的眉微微皱着,漆黑的眼微微斜向镜头外面,一板一眼之间淡染阴霾,显得很是痞气和不羁。所以整张照片透出来的风格一点儿也不和谐,十分滑稽。
看到这样的照片,姚恩澹当然要拍着柜台:“师傅,你这相机非常不实在,加工夸大功能非常出彩,你看——”她指着相片中巧笑嫣然的陶博卉:“笑得跟弥勒佛有一拼,居然还美得上了天,”手指头刺啦一滑,指向照片里的自己:“这简直就是阎王!”陶博卉捂着嘴笑出来,凑到她耳边说:“本来之前我都想好了,我们的合照命名为‘金枝玉叶’,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另有一个成语非常合适:‘一佛升天,一佛入地’,哈哈!”
照相师哈哈大笑:“小姑娘,这不能怨我,我这照相机还是比较诚实的。要不你们重新拍一次——哎呀,你是嫌贵了不高兴是不是?那这次我不收费,你总该会笑了吧?笑一笑,担保就是金枝玉叶。怎么样?”
“这说笑就能笑的吗。”姚恩澹嘀咕着掏出钱,拍在柜台上,像头牛似的,拉着蠢蠢欲动的陶博卉跑出照相馆。
时间过了很久,照片有些发旧,但一直放在书桌前。此刻对邹起翻完白眼,姚恩澹低下头不说话,继续跟汉堡战斗。
陶博卉想了想,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邹起:“你说,今天这顿餐是不是金谷俊游?”
西晋惠帝六年,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前往长安前,石崇与众人在洛阳之河阳县金谷设宴相送,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文人聚会,后人也称之为金谷宴集。王羲之的兰亭雅集便是效仿而来。“或不能者,罚酒三斗”,应当是酒宴上罚酒的鼻祖。这个典故,还是上个月陶博卉来姚恩澹家玩,她无意中跟她说起的。
这两个人,从一坐下就开始咬文嚼字。姚恩澹笑了笑,主动把自己摘出了他们的行列:“那应该是金谷二俊游,我就一混混。”
邹起看着她,“你不是混混。”
不是混混还是什么?
成水市虽小,但对教育非常重视。三年前第一中学跟美国的托马斯杰弗逊高中签订了双向的办学合作项目,成立了所谓的中美合作实验班,引进美国德克萨斯州部分ap课程(英语语言艺术和科学),由美方派送的教师任教,双方教师一起进行课程管理和学习评价。同时,一中也派老师到美方学校教授汉语。邹起告诉过她,他们毕业时可以得到双重证书,即第一中学毕业证书和托马斯杰弗逊的毕业证书,可以直接报印地安那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甚至哈佛大学和斯坦福大学等,升学率100%。
姚恩澹对什么中美合作实验班不感兴趣,根本不能想象哈佛大学和《围城》中克莱登大学的有何区别。所以她对邹起的班级表示过最浅显的好奇,在他开始了演讲般的讲解之初,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甚至在他说起他们班的教育模式是“3+1”时,她还开玩笑地说,“3+1?不是篮球比赛的术语吗?如果一个球员开启了‘3+1’模式,对方不断防守不断骚扰,自己还能连续不断投球的话,证明此球员的身体素质和心里素质都是相当过关的,完全可以得到4分。”顿时邹起觉得鸡同鸭讲,于是闭了嘴,严肃地看着她。
可如今,与他初次见面的陶博卉对他班级的相关信息如数家珍。
“嘿,为什么不打算报考国外的学校?美国的教育条件不是挺好的么?”陶博卉问他。
邹起说,“托马斯杰弗逊高中的毕业生可以报考的中国大学也很多。由此可见,我国的教育机构也有让人追求的资本。”
陶博卉点头赞同,又问:“那你打算考哪所学校?”
邹起简短回答:“龙大。”
陶博卉的眼睛犹如黑夜里的一盏灯,明晃晃地亮起来,“为什么?”
比起清华北大,龙大不是最出名的。邹起完全有能力报考更好的学校。所以陶博卉的问题,姚恩澹也想知道答案。
“因为龙大的石油专业全国领先。”
“咦,你对石油感兴趣呀。”陶博卉感叹一声,托起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石油?姚恩澹一直以为邹起将来的专业所向必定与经济有直接关系的,毕竟他父亲是进出口巨商。或者他会选择法律专业,因为他母亲对他的影响也很大。总要把其中一项本领学到位了,好克绍箕裘嘛。
姚恩澹绝对属于蝉不知雪的那种人,对石油的理解仅仅停留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的那句“高奴县出脂水”。而陶博卉作为一名文科生,此时此刻却能说出一堆例如油气田钻井、地质学、油藏工程等让姚恩澹云里雾里的术语来。
邹起也想不到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居然知道那么多,半挑起一边眉毛,面带微笑地看着陶博卉,眼神赞赏而又充满鼓励。
就此,姚恩澹成了一朵并不好看、也无甚香味的花,退出了他们的世界,完全作壁上观。邹起跟陶博卉谈他们的学科难度,谈他们的可以报考的学校,谈他哪个老师教课教得最好,谈他觉得哪个学科最有意思。这些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的。反正说了她也没什么兴趣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