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正听得晨鸡报晓的曲调,鼻尖有药气,细风吹来,日光照在眼上,身下是干草的触感。
睁开眼睛便看见棠西的脸,贴得极近,她嘴里衔了片绿叶,眼神停留在云儿的眼皮上,在等待。
司辰伸出手臂将她的脸挡了回去,道:“醒了便该喝药了。”
“我来喂!”
司辰:“你去烧些热水,药,我来喂就好。”
棠西将破石罐里的药渣倒掉,抱着出去盛水。
公输梧和贾花樱坐在一旁盘算着要不要叫住她。
昨夜里,司辰在树下替云儿运功疗伤,棠西闲来无事,又无睡意,便绕着周遭晃上一圈以抑心头激悦,寻得两味司辰交代的药草。走至林子尽头发现一顶破茅棚,棚下有一口废弃的水井,井水清透,井壁上刻“苍翠村磨剑井”字样。棠西搂了把棚顶茅草,铺在地上,兴冲冲接了云儿来扶她枕着茅草睡。
棚下有井,井里有水,棠西却捧着破石罐出去,打算往哪去盛水?
司辰将药碗递到云儿手上,看着她喝完,接过空碗后也跟出去。
其实此处是一个庐屋倒塌了大半的村落,看起来没怎么住人。司辰环视一圈,棠西的踪影已遍寻不着,见不远处走来一位手提水桶颤颤巍巍的老婆婆,迎上去问:“婆婆来取水吗?”
婆婆像是眼力不好,听见有人说话方才慢腾腾抬眼看向面前的后生,摇摇晃晃停站着,刚想答话,司辰已上前扶住她,接过水桶,抢先道:“我来吧!”
老婆婆连连道谢。
“村里人都去哪了?”
“去谋生活了。”
“男人外出挣银子,妻儿也带走了?我看村里都空了。”
老婆婆叹了口气,指向东边一座山头道:“走得不远,都在那座山上,东家把他们的家人孩子都接山上去了,村里就剩下几个老得走不动路的。”
司辰打好满满一桶水,跟公输梧交代一声,说要送老婆婆回家。
路上走得极慢,司辰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婆婆心怀感激,热泪盈眶,回想起以前村里的小伙儿也常常接过她的水桶跟在后头,切切道:“几年前,村里可不是现在这样,这个时辰,女人们在河边洗衣,男人们在井边打铁,打铁的声音传到女人耳朵里,都笑得合不拢嘴,娃娃们也开心,追来追去,爹打好了铁拿到城里卖,卖了钱给他们买糖吃,娘洗好了衣、家里的馒头也就熟了,白花花的大馒头吃在肚里多安心呐!”
司辰将老婆婆送到家,拒了她塞来的馒头,径直走到河边去,顺着河畔找棠西。
棠西端着破石罐站在林子里,正与两人说话。
原来棠西在去打水的途中,不经意间绕到了昨晚打斗的地方,见树干上似有冰霜覆盖,觉得不合常理,便上前摸了摸,舔了舔,不是冰霜,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粉末,便采了些装在小玉瓶里,打算带回去好好玩玩。
她这番举动让正赶过来的两个戴面具的人瞧见。一个身着紫英留仙裙,发丝银白,一个着萼黄大氅,玉冠束发。
男子问:“可有看见这里发生过什么?”
棠西:“没看。”
紫衣女子问:“你方才在做什么?”
“打水。”
司辰上前问:“两位,有何事?”他不是很明白光天化日之下戴如此面目狰狞的面具究竟用意何在,是尤其想引人注目吗?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紫衣女子不由分说,抬起一掌向着棠西劈将过来。棠西拎着石罐,迅速牵过司辰飞奔逃走。
紫衣女子抬脚欲追,却教身后男子攀住肩膀:“好了!你追不上的。”
“可......”
“此事应与他俩无关,你瞧这些黑焦的痕迹像是何人所为?”
紫衣女子低头想了想道:“像是‘火蛊功’,白易之?江湖上只他一人练成此功,可这人神出鬼没,根本无人知晓他在何处栖身,也没听说主人与他有过旧怨,为何......”
棠西拉着司辰停在河边,见身后无人追来,哭笑不得:“怎么动不动就要打架?大家又不熟,万一这次没打痛快,下次碰着了还得接着打,多烦人。”
司辰:“你怎跑这来了?”
“盛水啊。”
“哦。”
棠西舀好水,特地避开方才来时的路,沿着河畔直上。
司辰接过石罐,随口问:“那个云儿,是何人?”
“是曾经和我相依为命的人,要是没有她,恐怕这世上早已没有我了,有人骗我说她死了,谢天谢地她还活着。”
司辰:“她的脉象很奇特,像是只有十四五岁。”
“这是何意?”
司辰摇头:“我也不知,从未遇过。”
“可有碍?”
“经络舒达,未有沉疴顽疾,理应无碍。她内力深厚,我猜比击她一掌的中年男子差不到哪去,否则怎么能生生受那人一掌而不至重伤。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她在如此虚弱状态下,内力竟有积升之势。”
“没事就好,身体健康才能心情愉悦,从前我最爱逗她笑,一看她笑啊,便什么都不再怕!我打算带她回绝尘谷,她以前常说等以后要和我住在天高高的地方,站在地上一望无际,可以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我还要在谷中栽些桃树,她最喜欢桃花了,有回落下来一片桃花,她捧在手心里瞧了好久,藏在衣襟里舍不得扔。”
“棠西。”
“嗯?”
司辰躬身将石罐放在地上,一把抱住棠西。
“怎么?多大了,还撒娇。”据棠西的印象,司辰只有在心里难过的时候才会猝不及防地抱住她,每逢他这样,棠西都会用调侃的语气逗他玩。
“没事。”其实有事,司辰不愿追问她那五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会有性命之危?天下哪里不是天高地迥,想跑哪里不能跑,为何如此简单便可以做到的事要成为她俩的期望?司辰不问,知道她记性不好,怕她想得脑袋疼,想着总有一天自己会知道的,永远不知道又何妨?眼下她在自己怀里,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冰凉的温度已是足够,以往之事,当去则去。
“那你这是干嘛?”棠西一下一下拍着司辰的背,语气几近宠溺。
“你以前都会搂着我玩儿,现在与我越来越生分。”
棠西清了清嗓子,站直了些道:“我听人说,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你可知此话何意?”
“问过师父,她说是男女挨得近了,会互相伤害的意思。”
司辰忍笑:“你是怕伤害我还是怕被我伤害?”
“这不一样吗,不管我俩谁受伤害,彼此都不好受,师父的话我不敢信,可不知怎的老是想起,行了,咱们回吧,云儿好不容易醒了,我有好多话跟她说呢,今儿不说明儿怕又忘了。”
司辰把脸埋在棠西脖颈间蹭了蹭,终于舍得放开手,捡起石罐回草棚。
远远地就看见草棚里多了四个大汉,正是司辰和公输梧在酒肆里打过照面的那几个,他们跪在贾花樱面前,滔滔不绝说着话。
贾花樱不住地抹眼睛,像是在哭。公输梧在一旁揣着手转来转去,焦躁地停不下来。
司辰走进草棚,问公输梧发生了何事。
大汉抢道:“夫人性命垂危,庄主请小姐赶紧回去,再晚恐怕就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司辰看贾花樱的神情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道:“不如这样,我们陪你回去一趟。”
贾花樱点头。
“云儿呢?”棠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云儿,生怕她掉到了井里,趴在井岩上紧张兮兮地问。
公输梧:“云儿姑娘托我们转告你,她说还有事,事情一了结便会来找你,请你等等她,还说让你不要找她,否则会害了她。”
“她有没有说去哪里?”
“没说。”
“她有伤在身,你怎么能让她就这么自己走了呢?”
公输梧低头刨土,苍天可鉴,她说走就走,拦也拦不住啊。
几人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后便到了南阳山庄门前。
棠西的马虽跛,跑起路来却一点也不比别的马逊色,满意得很,于是七上八下地替它捋毛,以示抬爱。
庄内款款走出来一妇人,身形单薄,面无血色,连咳带喘。她径直走到贾花樱面前,向司辰他们行过点头礼后道:“小樱,你回来了?”
贾花樱低低唤了句:“娘。”
公输梧问:“这是你娘?”言下之意是,你娘这不好好在这吗?站得直走得稳,看情形也没有要下一刻就归西的意思,说什么见最后一面是怎么回事?
“请几位朋友到庄内喝茶吧。”庄主夫人上前握住贾花樱的手。
母女俩微笑着给司辰他们引路,几人穿过练剑场便到了厅堂。贾夫人失慎在堂阶上绊了一脚,险些摔倒,幸得司辰忙搀住了她手腕。
司辰触到她的脉搏,略有疑色,庄主夫人如惊弓之鸟般,连忙将手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