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兄,你算算日子,这小屁孩都睡了多久了?”
宁知游将冰糖的衣裳掀了起来,用颜儒胥递来的湿布给他擦了擦身子,道:“若细算起来,已有一月了。”
竟有一月了?颜儒胥狐疑地凑过去端详起冰糖的脸色来,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来是个病人,一张脸蛋儿白里透红,瞧着比醒着的时候还有气色。他唉了一声,更近地凑了过去,惊道:“我说这小子平日里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你看他这睫毛!”
眼看颜儒胥便要贴上去了,宁知游颇为无奈地拧干了布巾,“你离他远一些,这病保不准会传染。
“上界还没人得这怪病,我就不信我这么背。”
颜儒胥忽然发现冰糖的眼皮好像颤了颤,一时好奇便又凑近了过去,再细细盯着的时候又发觉好像是错觉。他正想同宁知游说这事儿,结果再一转眼,竟猛然对上了冰糖的视线。
看着冰糖眼眶里平白又生出的一对眼瞳,颜儒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缓缓起身退了几步,拉了拉正背对着他们二人的宁知游的袖子。
宁知游转过身来,瞧见冰糖的样子一时之间也被吓了一跳。他拉开颜儒胥便去给冰糖把脉,当摸到床上这人冰得像块石头的手腕时,宁知游神情一滞。
“你们是谁?”冰糖轱辘转动着他的双瞳眼,语气和声音都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颜儒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记得我了?”
“你是哪路货色我怎么知道?”
听着从冰糖体内发出来的极为嘶哑苍老的声音,颜儒胥愣了神,再去看宁知游,发现这大夫竟也一副茫然的样子。他凝眉伸手向冰糖的心口探去——如同摸一具死尸。
冰糖不耐烦地甩开颜儒胥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道:“给小爷滚开!”
他的动作极为僵硬,似乎并不大适应这副身子,起身便打着赤脚往窗边走去,嘴里喃喃念着:“以我贱躯,成主大业;以我贱躯,成主大业……”
“什么意思?”颜儒胥心下忽然生了几分不安,问。
下一刻,冰糖便以极为迅猛的速度跃下了窗户,速度快得颜儒胥都没反应过来,若不得窗户倏地晃了一阵,就好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两人脸色一变,连忙走向窗边,朝下看去——
数层楼阁的高度,颜儒胥虽会些轻功都不敢轻易往下跳,冰糖竟然和没事人一般,拍了拍手掌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往城东走去。
街上还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瞧他走路的姿势也颇有些怪异,四肢挺得异常的直,仿佛没了关节。天上突然掉下来个小孩,这么大的声响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仍是双眼空洞地赶着路。
这男人的眼睛里竟然也生着两对瞳子。
“怎么了?”重毓敲了敲门,一进来便瞧见他们二人沉默着站在窗前,她见床上没了人,又问:“冰糖醒了?”
颜儒胥回头看向重毓,呆愣地指了指窗下,“他跳下去了。”
见重毓变了脸色,宁知游犹疑了片刻,道:“瞧着倒没什么事,已往城东去了。”
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儿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没事,怎么想都不可能。重毓飞奔下楼,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唐佛如。极为简略的同她说了冰糖的事情之后,唐佛如扯住了重毓的胳膊,说她也要跟去找。
两人火急火燎地出了大堂,刚踏出凉风栈便被一路来势汹汹的人给挡了下来。
一个头戴红翡碧玉金步摇、身穿云燕雪缎裙的女子率先走出来抽了唐佛如一耳光,唐佛如被扇了个懵,那女子一句话也不说便狠着脸色拧着她的耳朵往栈里拖去。
这恨不得全身都穿金戴银的艳丽女子前阵子便来凉风栈骂过街,说起来好像还是唐佛如的亲娘,名唤三枝狸,自称是唐老爷子明媒正娶的宠妾。
方才那一巴掌来得极为迅猛,重毓见三枝狸不知轻重地把唐佛如拖进了栈子里,正要转身去制止,刚走出一步就被他们随行的几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给拦了下来。
“你就是那个上界来的伙计?”
重毓回头看去,问话的是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她强压下心中的怒气,朝那老妪拱了拱手,道:“正是。敢问几位来凉风栈有何贵干,有话好好说便是,何必出手伤人?”
老妇人抬手搔了搔眉毛,手指上戴着的金扳指在太阳下极为显眼。她上下打量了重毓一阵,皱纹横生的脸皮轻轻一阵扯动,哂笑道:“小姑娘,在上界混不下去了便想来青葵装腔作势,也忒蠢了些。”
“小小年纪存得什么心思,真以为随便一条上界的丧家犬都能在青葵吠上几句了。”
老妪不再看她,下巴一抬,身后的众人便趾高气扬地随着进了凉风栈。
其中一个猪头猪脑的老头特意停下了步子,朝重毓指了指老妇人的背影,贼眉鼠眼地问:“就知道护小主子,大主子不认识?人情世故都不懂!”他嘿嘿一笑,负手跟了上去。
“你既是凉风栈的伙计,还傻站在这里作甚?老夫人过来问话了,还不快去候着!”方才一个挡住重毓去路的男人凶神恶煞地朝她扬了扬拳头。
重毓漠然地瞧了他一眼,心里顾忌着唐佛如,只得暂且回了栈子。
大堂内,老妇人高居主座,敛着眸子抿了口茶水,身侧站着男男女女数十人,身上所穿所戴之需瞧上一眼便知皆非凡品。唐佛如跪在中间,左脸上印着一个通红的巴掌,低着头没有出声。左侧坐着将迟和玄稚,其余人便在右侧站了一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三枝狸拍了拍手,高声问:“八个月了,银子凑齐了么?”
唐佛如浑身一颤,低下了头,“没、没有……”
“丫头啊,奶奶也算仁至义尽了。你八个月前若是嫁给了刘家老爷,现在恐怕孩子都怀上了。现在时候到了,既没人和你提亲,又没凑够银子,你这店——今日便关了吧。”老妇人将杯子往茶几上轻轻一放,悠然叹道。
但见那个猪头猪脑的老头捂着嘴巴笑了起来,贼兮兮地说:“你这身子都被人瞧过了,谁还肯娶你?你嫌我老,我还嫌你不干净呢!”
三枝狸闻言,立时变了脸色,抬手便指向将迟,对唐佛如说:“想来你也真是个废物,脱你衣裳的王八蛋你找不着了,这人也看过你,你难道不知道让他娶?”
“三枝狸,咱们家也不是不讲理的户,你女儿没人要也不能乱咬人。”老妇人话毕,朝将迟举了举茶杯,“将大人救了我家孙女,这事儿怎么也不会叫你担,大人还请放心。”
将迟闻言,冷笑一声,不再作言。
一番话听下来,听得人五味杂陈。
难怪唐佛如坑颜儒胥一万两银子,平白无故地叫将迟师父,起初对冰糖见死不救,也难怪她突然逼婚玄稚,听见将迟要走急得从门外冲出来跪下大哭。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玄稚忽然出声了,“你家孙女在外头受了欺负,你们反倒嫌她脏,逼着她嫁人?”
老妪无奈地摆了摆手,道:“出了这样的事儿,我们当然也心疼她。可女孩子家家的,我们又是大户人家,稍微一点丑事都能叫城里嚼个半天,这也是——”
“关你什么事儿啊?”唐佛如紧捏着袖子,垂着头,看不大清楚表情。
老头嘻嘻一笑,翘着兰花指看向玄稚,阴阳怪气地说:“这位公子要是觉着我们这么办不妥,要不你娶了她?”
众人纷纷看向玄稚,他却在此时沉默了。
眼看唐佛如的肩膀颤得越发厉害,重毓忍不住了,道:“你们既然怕丑,还拿这事儿当着不相干的人的面一个劲地提,敢情你们还挺得意?”
“一个下人,哪儿轮得到你说话?”三枝狸不乐意了,尖声便顶了回来。
颜儒胥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站出来扶起了唐佛如,朝座上的老妇人作了个揖,“身子被人瞧了,丢了你们这堂堂的大户人家的脸,在下对此十分赞同。”他朝三枝狸笑了笑,又道:“不过,老人家,你们有这么个儿媳妇就不嫌丢人了?”
老妪尴尬一笑,只得轻咳了一声。
“需要多少银子,我们三日后定会如数奉上。只是之后,还请你们这堂堂的大户人家,把这丢人的小孙女扫地出门,从此以后你们再无瓜葛。”
此言一出,谁都没话说了。
颜儒胥抬手朝门口一引,语气十分客气,“鄙店打烊了,诸位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