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武领在一行人的前面,程进驭马紧随。
他们在马上说了很多话,其中有叙及程永正和程永德兄弟在漠北大战时的一些事,这些都是程进未曾从父亲和叔父口中得知的。
遥想当初,马武不自觉地发出一番感叹,当他得知程永德已经先他一步离世,更是不由得黯然神伤。
他依稀记得那个漫天阴沉的早上,无边的簌雪将整个漠北掩埋。白雪之下,整个胡地无论望向哪里都是一个模样,他们早已深入胡地十数天,即使作为经验丰富的突前斥候,他们还是丢失了方向。
人马困顿之下,马武一不小心掉进了雪窟。
雪窟有两丈多深,被大风裹挟来的雪沙填满,马武坠落其中摔折了自己的右腿,他试了几次,雪窟陡峭,覆雪又将整个人罩在底下,每行一步都无比艰难,他压根没法自己爬上地面。
长毛马在雪窟里奔了几下,它的鼻息喷出热气,但面对两丈高的雪窟它也只能无助嘶鸣。
“永德,别救我,你自己快走吧,一定要把情报带给王爷。”
马武心如明镜,他知道漠北这种未知的大雪窟就像是软烂的沼泽,压根分不清脚下哪里是实地,哪里是空窿,只要人马一不留神陷进入就再难挣脱,弄不好连想要施救的人也会被一齐吞噬。
与北胡的大战将在数月后打响,为此朝廷准备了足足一年,他不想两个月来连日辛苦探获的胡地山川地形情报都被埋在这片空无一人的雪地里,所以他想拒绝程永德的施救。
当然,他更不想连累程永德。
但程永德显然没有如他所愿,他没有离开,而是伏身一点一点扒开雪窟周围被冻得如同碎沙一般坚硬的积雪,他的手指被冻的冰僵,鲜血顺着雪晶划破的伤口不住渗流。
过了一晌,程永德终于探到雪窟的边界,他先把绑着麻绳的冰镐钉在地上,随即将绳子的另一头甩进雪窟。
他把麻绳在手上缠了几道,而后使出浑身的气力一点点将马武拽离雪窟,几次他们都险些因为脚下松软滑腻的碎冰跌落冰窟,但好在都是有惊无险。
两人一马,回归的旅途却有近乎千里之遥,马武因为脚伤只能待在马上,于是程永德在马下牵缰徐行。
一个多月的跋涉,程永德终于将他完完整整地拖回了汉地。
十五年匆匆而过,马武忽感时光飞逝,物换星移。
程永德遭遇了不测,自己已经不再年轻,而破虏军也不再是曾经的破虏军了。
自破虏军从漠北回归以后,大梁朝已经安然度过了十多年的太平。
这三五年,原来的将士们渐感力不从心,小辈们也陆续接过了他们的兵戈,他们这些漠北大战的老人们便慢慢从破虏军中退了出去。
马武住马回望,紧随在他身后的七名校尉和现今破虏军中的大部分人一样年轻,马武的眼中满满的都是自己十五年前的样子。
“醉卧美人膝,醒执天下剑”,他的口中振振有词,身后的年轻校尉们先是一愣,他们显然无法理解马武此时心头的情愫,但他们纷纷跟着马武唱念。
醉卧美人膝,
醒执天下剑,
不惜绫罗绘飞天,
但求平沙起落雁;
醉卧美人膝,
醒掌天下权,
不慕春闺芙蓉暖,
但求入梦铁马寒;
醉卧美人膝,
醒为天下安,
济世英雄出我辈,
但求破虏封狼山。
封狼山,
啖胡肉,
胡虏未灭,
誓不为家!
呜呼,
呜呼,
杀!
杀!
杀!
群情激昂,程进也不由得被激情点燃,他的心中血液翻腾,若不是不会这套誓词,他真想跟着他们一起唱念。
“破虏军万岁”,他突然高呼,校尉官们却突然笑了起来。
面对哄笑的校尉们,程进突然有些艳羡和失落,“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已经从漠北回来了,这些年,他们提都没提过自己曾在破虏军效力,这是为什么?要是我也能进破虏军该多好”,他想。
“叔父,我对破虏军知之甚少,能不能给我讲讲破虏军?”,程进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
“你爹没和你讲过他的过去?”
程进摇了摇头。
马武思忖了一番,想到万通镖局是陈令之的买卖,他猜出了缘由,“好吧,我跟你说说吧,但你别问你父亲,他有他不想说的理由”,他左右收了收思绪,一边信马由缰,一边讲解。
原来,鲁王的破虏军都是从世代军户里遴选出来的,与大部分大梁军户不同,只要被选中,他们便不需像其他军户一样忙时耕田,闲时练兵,随军打仗也不需要自备粮米。
破虏军有诸多特权,除了每月固定且不菲的饷银,他们还会得到各种实物的嘉奖,他们没有衣食之忧,有的只有对荣誉的渴望。
为了荣誉,他们要做的便是日复一日,心无旁骛地训练,好让自己成为大梁帝国最值得倚仗的精锐。
当然,之所以精锐,还需要年龄的保障,破虏军里只收十八到三十五以内的精壮汉子,年龄不够或者边超龄,都将被从军中剔除。
当初组建破虏军时,大部分人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汉子,十五年过去了,老的一批军汉差不多都已到了退出的年龄。
如今,新的破虏子弟们慢慢成长起来,很多人脱颖而出成为尉官,构成了新破虏军的中流砥柱,而像马武一样经历过漠北大战的破虏军人,军营里恐怕早已屈指可数。
马武原本想过两年让儿子接班,自己回乡耕田煮茶,颐养天年,不想鲁王压根不想放他离开。
他是破虏斥候,又经过漠北大战的洗礼,马上马下、兵法战术都很熟练,可谓军中精锐中的精锐,破虏军虽说要换代,但也需要一些干将压阵。
马武被鲁王认命为“破虏军左都司马兼陌刀教头”,负责破虏军左军的军务以及训练。
而此次马武一行人八人脱离破虏军大营,是奉鲁王之命前往京师。
二十多天后,那里将会有大梁皇家组织的“武较大会”,原本是每两年举行一次,选在春天,是帝国武官们最期待的盛会,但今年因为陈令之大寿,皇帝为表对其的宠信之情,将日期变更到了冬天。
前些时日,鲁王已经领着破虏军中最闪耀的尉官苏文定率先前行,现在他们差不多应该已经抵达京师了,而马武等人当下也要快马加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