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腐烂的气息从脚下传来,李琬成金色的马靴上沾满了灰黑色的泥土。
前方仍是一望无际的山间密林,树木盘根错节,枝桠张臂舞动,这让马儿难于其间驰骋,一行人只得缒马持缰,徐步前行。
“停”,李琬成突然压低自己的嗓音吩咐道,他从马上翻了下来,目光如炬,直直的盯向前方。
同行的几名世子也纷纷下马,他们取下马背上的弓箭持在手中,跟在李琬成的身后蹑脚向前。
前方不远处是一汪泥沼,玄黑的水面透出死水腐臭的气味,泥沼边树木裸露的根部有青苔密布,几方怪石也是通体墨绿。
滑腻的岸边,一头黑皮野猪正在用自己上翻的鼻孔在泥沼间拱寻,它不时地抬起头来,两扇耳朵一静一动,警惕得搜寻着周边的异响。
“殿下,野彘”,李从文小声嘀咕。
“嘘”,李琬成做出手势,“思儿,这头野猪给你了”,他转头看了看赵王之女杨思尔,她的面上已然布满因在林间穿行沾染的深绿树泥与赭黑土渍,但姣好的面容仍旧隐约可见。
“谢殿下”,杨思尔羞然一笑,她冲着李琬成微微颔首,随即搭上利箭,满满地张开弓臂,瞄着野猪的耳后射去。
箭矢飞如流星,不待野猪做出反应,便已直插野猪耳后的脖颈,野猪踉跄着摔到泥沼中又爬将起来,它被突如其来的利箭惊动,发疯似的朝着深林里奔逃。
“唿”,李从文冲着身后打了个马哨,与李琬成和几名世子相隔几十步外的随从们立刻放出十多条细犬,它们狩猎的好手,高声吠叫着向前俯冲,依着从野猪脖颈留下的血迹追去。
而后,四五名随从也跟了箭步飞出,他们要去取回猎物。
“殿下,你看我射的位置对吗?”杨思尔冲着李琬成扬了扬弓,得意地问。
“分毫不差,思儿妹妹好箭法,怪不得都叫你‘小花木兰’呢”,李琬成大笑,起手相鼓,李从文与肇必成还有其他两名世子也跟着点头示意。
“还得谢殿下成全呢”,杨思尔含羞道。
“思儿首箭便帮殿下射中了一只大野彘,殿下回去可一定要重赏思儿才是”,李从文见李琬成眉眼间皆是对杨思尔的喜爱,紧忙上前垂手提议。
“那是自然”,李琬成轻抚唇须,“这畜生一般晨昏才出来觅食,现在正午时分便忍不住了,想来是知道妹妹需要它,便以命相送了”。
“那都是殿下仁德,六畜感念,思儿不过是承托殿下的洪福罢了”。
“思儿妹妹果然生的一张巧嘴”,李琬成心中荡漾,“继续往前看看”,他镫鞍上马,一催马缰,汗血宝马信步前行。
“殿下,径直往前就是密姬林了,听说那里时常闹鬼,咱们是不是避开密姬林,往别处狩猎?”,李从文随在李琬成的身后,见他信马向前,提醒说道。
“前面就是密姬林?”李琬成也不禁吃惊地喃喃。
上林苑有八囿,分蓝田囿、宜春囿、鼎湖囿、御宿囿、昆吾囿,终南囿,长杨囿、五柞囿八囿,其他七囿李琬成在过往的游猎中皆已人行马至,踏勘一遍,唯独宜春囿离着上林行在宜春宫最近却也令他最不熟悉。
都说宜春囿的深林里有处密姬林,传说是前晋帝妃密姬葬身之所,曾有八百东夷方士甘愿为之殉葬,她死后林间终年雾气氤氲,鬼灵时现。
然而虽是邪魅,但密姬林却也是百兽密集之所,珍禽异兽遍地都是,若要进得里面,想来此次冬猎大榜榜首之位必无从旁落。
“是,殿下”,李从文回答,“去年秋猎,我也曾来到此处,因碍于此间传言,迟迟不敢进去,也亲眼见有胆大的世子以为传说不过是哄骗孩童的把戏,就冲进了密姬林,结果后来就再也没见世子从林子里走出来。”
“李将军说的是我的表兄,崔钊”,杨思尔泪眼莹莹,补充说道。
“朕想起来了,清河崔氏的子弟,相国崔执大人的侄儿,听说是个人才,原本母后还要封他做高陵侯呢,可惜天妒英才,竟然折在了此处”,李琬成瞥了杨思尔一眼道。
“走吧,咱们去往别处”,李琬成见杨思尔触景伤情,不禁心怜,他驳转马头,领着众人绕开密姬林,往西行去。
行不多时,远处灌木枝桠频作摇动,肇必成率先觉察。
“殿下”,他提醒李琬成,“看这灌木摇动的幅度,里面兴许又是一头野彘或者赤鹿”,肇必成笑言。
“好,下马”,李琬成吩咐,“待会不必客气,大家一齐放箭,给它来个‘穿糖葫芦’,大家也都过过瘾。”
蹑脚向前,李琬成与众世子躲到离着灌木丛不远处的树干后面,他们取箭搭弓,引之欲发。
“大人别射,饶命,饶命”,灌木丛里突然传来一阵讨饶声。
“什么人?安敢在皇家苑囿里闯荡”,肇必成将箭头继续瞄着灌木丛,他立起身来,慢慢逼近灌木丛。
“出来”,李从文跟着大声呵斥。
灌木丛里的人一个趔趄现出身形,“大人,小的是宜春囿的看管啬夫陶季”,他不住地赔笑。
“都已经封苑月余了,你在这里做什么?”肇必成的箭头瞄向陶季的心口。
“小人家中豢养的猎犬在和小儿嬉戏时跑脱,孩子什么都不懂,为了追回猎犬也跟着跑了出来,他都大半天没回家了,因为想到现在正值冬猎之时,这才着急出来找孩子,刚刚听到大人们的马蹄声,怕冲撞了大人们,故而躲在了这灌木丛里。”
“找孩子?”李从文冷笑了一声,他环视林子四周,“我看你是意图谋害皇子殿下吧”
“没有没有,小人对哪里有这样的胆子”,陶季吓得双腿一弯,噗通跪在地上,“大人饶命,您就是借小人俩胆小人也不敢呀”,他的额头,道道汗珠涔涔而落。
“嗖”的一声哨响,李从文突然引弓搭箭,不等众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利箭已然贯串陶季的心口,鲜血从他的嘴角如泉水般涌出。
陶季的身子一软,倒在灌木前不停地抽搐。
“当家的”,灌木丛里骤然传来一阵嚎啕,一名绾发妇人口中失声,爬将到陶季的身前,她双抽颤抖着抱起陶季的尸体,怒目圆睁地望着李从文。
李从文被妇人瞪的发毛,“有一名刺客”,他口中念叨,伸手抽出腰间佩刀快步走到妇人的身前,毫不犹豫地犁开妇人的喉管。
灌木丛的枝叶又抖了起来,“还有谁?出来”,李从文一边呵斥一边跳到灌木丛前。
一把尘土忽地从灌木丛里飞了出来,直奔李从文的面门,李从文冷不防被尘土迷住了眼睛,痛苦地退后。
只见灌木丛里蓦地窜出一道瘦小的人影,向着树林深处狂奔。
“保护殿下”,李从文先是大吼一声,随即捂着眼睛冲身后的随从们吩咐。
朦胧间,他看到前面飞奔的黑影只是一个人,便叫道,“来几个人,把那小子给我抓回来”。
随从们很快从树干后面闪了出来,他们将长弓挽满,瞄向在林间逃命的人影。
逃命的人紧咬牙关,不时回头观察乌泱泱冲上来的侍卫军卒,他把指节攥的咯咯直响,往林子深处狂奔。
深林里横生的枝干像是一道道附身符,将追杀的军卒从马背上一一宕下,有些侍卫身形灵活,可以在马上轻巧的闪转腾挪,但追迫的速度却也始终没法提起。
几名侍卫干脆跳下马来,徒步追击,眼瞅着就能摸到逃命人的背影了,一场大雾却突然横亘在眼前。
雾气浓重,足以遮住侍卫们的视线,甚至连近在咫尺的树桩他们都感觉迷蒙难辨。
“这里是密姬林”,侍卫们面面相觑,有人做出判断。
听到“密姬林”三个字,侍卫们个个面色森然,他们停步踟躅,等待李琬成和几名世子慢慢跟上前来。
“你们怎么不追了?”李琬成领着众人催马来到近前,见侍卫们停在原地,冷冷地问。
“殿下,前面就是密姬林了,再往里是化不开的黑雾,黑雾有毒,追进去死路一条,既然那小子进了密姬林,肯定也活不成,殿下,是不是就别追了?”
“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从文不住地揉搓双目,他感觉自己的眼珠子像是被砂纸打磨了一般,迎风流泪还疼痛难忍,这让他火气直往上涌。
“小王爷,这……”,侍卫们将央求的目光投向李琬成。
“快去,快去……”李琬成口中颇不耐烦,心中对密姬林却也兴趣盎然,他想看看密姬林到底是不是像流言中说的那样邪乎。
侍卫们面面相觑,他们只叹皇命难违,绝望地闯进密姬林中,再也没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