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潭小灯才发现,这个封闭在竹屋里的男人,不仅没有疯,说话还很有条理。
再看地上,成堆成堆的是画稿,四周墙壁,贴的满满的也都是各种画稿,稿上有美人,有花鸟,更多的是各种奇形怪相的图案,隐约看出来是灯笼。
从小到大,她听说过花痴,石痴,画痴,难不成这个男人是灯笼痴?
“第一最重要,这方圆百里,我们吴家的美人灯创了第一,就算他们洪家谢家也来个美人灯,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
我们吴家。
潭小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四个字。
难道这个奇怪的男人,也是吴家的?
她心中起了疑惑,却也清楚,如今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
吴德广继续与他商议,潭小灯慢慢往后退,打量墙上的画稿。
看多了,她发现一个问题。
画稿上的美人统统只有一双眼睛,没有口鼻。
而其他花叶鱼鸟,线条勾勒交错,她还是从中看出了一片片柳叶的形状。
与画上美人一模一样。
美人是谁?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一定是男人的心上人,不经意间,花叶也罢,鱼鸟也罢,统统长了她的眼睛。
她只顾仰头端详,却不知道,自己凝望的样子,落入了男人的眼中。
“将她留下。”男人道。
吴德广欣喜若狂:“她?好,好,绛灯,来,快来拜见师父——”
“别,让她喊我三叔!”男人凛然道。
“三叔——也成,绛灯,来,快来拜见三叔!”吴德广慌里慌张,把不明所以的潭小灯扯过来,道:“快快跪下,拜见三叔!”
潭小灯虽不明白姐夫为何这样欢喜,一向听话惯了的,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道:“拜见三叔!”
“往后,每日卯时过来,若是有一日迟到,往后便不必来了。”三叔只有这一条规矩。
“明白。”潭小灯以为他要自己帮忙整理画稿,立刻答应了。
一出竹屋,吴德广立刻把潭小灯拖到一旁,告诫道:
“绝对绝对不能迟到,我会让金凤每日提醒你的,三叔他说什么你做什么,有你的好处!”
“三叔他——他在竹屋里究竟做什么的?他明明说话很清楚,为什么别人说竹屋里是——疯子?”
潭小灯终于勇敢地说出了那两个字。
吴德广脸色瞬间白了,勉强笑道:
“那都是别人瞎说,三叔——你别听旁人瞎说,往后你就知道了。”
回到院里,潭小灯想起不能迟到,便嘱咐金桃明日卯时之前早早唤自己起来。
“你要去严先生那边?”
自从李淑贤病倒继而老爷子病倒,再到潭小灯练习美人灯,她已经许久不曾去大书房跟随严先生学习了。
潭小灯摇了摇头:“姐夫叫我去竹屋跟三叔。”
“啪!”金桃手里正擦拭着的茶杯掉到地上,打个粉碎。
潭小灯惊讶地看着她,又加了一句:
“我听三叔说话,挺有条理的,不像是疯子。”
“他、他——”金桃支支吾吾的,到底没说出来。
潭小灯觉得,她肯定认识三叔。对,金桃之前在花园里打扫的,也许早就和三叔认识了。
她又想起去年自己刚入府时,金桃曾经有段时间魂不守舍,难道那时候她便已经和三叔来往了?
她有心试探一下,又怕试探不成反而给了金桃难堪,便决定不当面询问,往后多些留心便是。
那天夜里,潭小灯辗转反侧。
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敢睡,只怕一合眼便过了卯时。
朦胧间快要睡了,她赶紧掐自己的手臂一把。
好容易看到窗外有点亮了,她爬起来,准备洗漱。
金桃给惊醒了,叹息道:“我的小姐,早着呢,刚刚外头才报的三更!你放心睡吧,金凤姑姑会来叫人的。”
潭小灯这才安心睡去。
快要到卯时,金凤果然来叫了,潭小灯匆匆洗漱完毕,提着灯笼赶到竹屋前,竹屋门窗都关闭得严严实实的,无声无息,也无灯烛。
她担心三叔还未起床,守在门口,不敢作声。
谁知此时门突然咿呀一声开了:“进来。”
潭小灯刚把灯笼挂在墙角灯柱横钩上,便听见三叔道:“你可以回去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叔逗自己玩?刚来便让自己回去?难道——自己迟到了?
她正要解释,却听见门外一阵花叶响动,继而一阵木屐声响渐渐远去了。
这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金桃。
她不放心自己一人走在园子里,护送自己来了吧。
刚才自己跑得急,根本没留心金桃也跟在后面。
“三叔,你要我做什么?”
“坐着,什么也不做。”
三叔所谓的什么也不做,果然是要潭小灯什么也不做。
而三叔则背对着她,在一幅悬挂的新纸上画画。
画的是孔雀开屏,而孔雀翎上一只只的眼睛,不是圆圆大大的,而是细长的柳叶形状。
又是美人眼睛。
从潭小灯的位置看过去,几十只美人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有妩媚的,有欢喜的,有哀愁的,有愤怒的,她越看越害怕,不由低下头来。
“抬起头,别低下!”三叔道。
潭小灯毛骨悚然。
三叔一直背对着自己,如何知道自己低下了头?难不成他背后长了眼睛不成?
她想起乡下听过的故事,书生在荒寺墙上画了画,画上的美人成了精,一到夜里便飘下来,在田野里慢悠悠的走,如果遇上孤身的后生,便百般勾搭,跟着人家回家,把后生的精血吸得半滴都不剩。
她越想越害怕,越觉得三叔所画的美人眼睛似乎要放出一点精光来,仿佛一颗颗眼睛要破纸而出,冲向自己。
刚要惊叫,门外响起了声音:
“三叔,有好酒,来一盅?”
潭小灯松了一口气,定睛一看,哪里是画上的美人眼睛放光,是刚好日头出来了,阳光正好射在纸上,反光了。
三叔却头也不回,道:“放外头,走!”
吴德广听话,放下酒,悄悄走了。
潭小灯想出去拿酒,三叔背后又长了眼睛似的道:“坐好!别动!”
潭小灯立刻挺直腰背,像石头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直到三叔把一张纸涂得满满的,才道:“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