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潇会馆在寸土寸金的云城中心地段,出了地铁口,冯易水即便是按照手机地图的指示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要沿着一条小路,绕到一座四十几层的写字楼的背后,才看到两个设计成艺术字的字体,冯易水即使是有一定的中文功底,也花了一些时间,才确认这两个字就是“云潇”。会馆的门脸并不是很大,自动门进去,一楼也有些局促,不过三、四十平方米,一个很大的长方型玻璃罩子里面,放着不知是什么朝代的一只帆船的残木,残留的部分看起来只有原船的不到三分之一,只是能看出个形状。这只残船就占了前厅的一半。旁边有两部电梯,亦无任何标识,冯易水进到电梯之后,才发现只有上、下各一个楼层,向下的显然是停车库,他按了向上的楼层,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明晃晃的灯光闪得冯易水有些睁不开眼,真正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欢迎光临”几位高挑的迎宾员齐齐地弯下了腰,抬起头来的时候,冯易水才发现这些女生的仪表、谈吐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请问先生预定的哪个包房?”其中一位向前一步,温柔地对冯易水说。
“荷苙。”冯易水报了包房的名字,又核对了预订人吴永新的手机号,这才被引着向里面走去。
原来二楼才算是云潇会馆的正厅,正厅里两层的挑高,无窗,完全现代派的装修,黑白两色为主,北面的墙上有水流下,几幅水墨画裱在墙上,都是国画的传统题材,看不出好坏。明亮的灯光下面,错落着几张方桌旧椅,看样子有些年代,显然并不是给客人坐的。即使从正厅来看,也不会察觉这是一家吃饭的地方。冯易水随着引导向里走了几十米,才在一处包厢停了下来,门被推开之后,包厢里有阳光进来,自然光下,冯易水才看得更加真切些。
包厢很大,四周的墙上都有些书法作品,发黄的纸张,装裱得很精致,三张圆桌依次排开,碗筷齐备,蓝白相间,很有传统特色,旁边还配了两个单独的洗手间和一个小吧台。
“吧台饮料请自取,都是免费的,有什么需要请按服务铃。”引导员说完,客气地退了出去。
冯易水谢了一声,放下双肩包,在宽敞的空间里活动了一下筋骨,从吧台里拿了一听无糖可乐,站在窗边向外望去,旁边的街道刚刚开始忙碌起来,双向六车道都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各式车辆,有序地停住、开动,车水马龙,一副繁华。一道夕阳投从高楼大厦间穿过,抛下半边金色,又是一番不同的气象。
冯易水正在欣赏着眼前的街,迎宾员敲门而入,做了个“请进”的动作,闪身进来的正是吴永新。吴永新清瘦了许多,新理了发,手里拎着布袋子,一看就是几瓶白酒。
“怎么都有黑眼圈了?”冯易水调侃地问。
吴永新笑笑,“为人民服务呗。”
冯易水正要拉椅子来请吴永新坐下,吴永新挥挥手,把两个袋子放到一旁,示意冯易水跟他走。
冯易水背上包,跟在吴永新后面,拐来拐去,来到一个包房门前,冯易水抬头看了一眼,“垂纶”二字隽秀有力,写在房门一侧墙上的竹牌上。
这是一个小得多的包厢,只有“荷苙”的五分之一大小,一张方桌,四把椅子,都是明式的。桌上的茶具还都留着水痕,显然是刚刚洗好的。
两人落座后,吴永新熟练地开始泡茶,“我没让服务员来,咱们能好好聊天。”
冯易水点点头。看着吴永新熟练的操作,还觉得略有些新鲜,“你这是干一行,爱一行啊。”
“看也看会了。”吴永新倒不谦虚,“这是红茶,你看看喝得习惯嘛?”
茶泡好后,远远的闻不出什么味道,颜色倒是清新透亮。冯易水把小茶杯放到鼻子前面,轻轻闻了一下,似乎有些淡淡的香味,“这就是我不喜欢茶的原因,哪有咖啡那么香?”
吴永新笑了笑,“咖啡毕竟是泊来品。”
冯易水把茶一饮而尽,虽然他不常喝茶,但也能分辨出这茶并不如平时那么平淡无味,还是不禁赞了一声。
吴永新又为冯易水倒上一杯,“老规矩,先谈公事,还是私事?”
“怎么还有公事?”
“班级事为公事,咱俩事为私事。”
“那先谈私事吧。”冯易水想在聚会开始前把自己心里的几个困惑问清楚。
“行,你说吧。”吴永新倒也爽快,他似乎知道冯易水有话要问。
“上次我们在南道酒店一起吃早餐时,你给我的那半张小票上写的什么?”
“你没看?”
“校招,忙,后来用洗衣机洗衣服,连带着把小票也洗坏了。”
吴永新笑得有点奇怪,“你啊,就没有这个命。”
“倒底是什么?”
“一只股票的代码。”
冯易水默然。吴永新让冯易水打开手机,从里面调出一只股票,“你看看,从我告诉你开始,它涨了多少了。”
看着手机上那只股票漂亮的走势图,冯易水倒有些担心起来,“内幕信息?不会跟你的工作相关吧?”
吴永新没什么表示,“你放心吧。”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冯易水正要追问,门敲了两个,有人拉门进来,是一位女士,站在前门,笑眼盈盈。
“呀,姐!”吴永新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这次又来麻烦你了。”
“吴处,你怎么这么客气!不过,我看马上就要叫你吴局了吧?”那位女士一开口,冯易水马上听出来,这就是那位神秘的“王姐”。
冯易水也随着站了起来,立在旁边。吴永新正要介绍,冯易水上前一步,伸出手来,“王姐,你好!我是冯易水。咱们打过电话。”
王姐把手伸出来,和冯易水握了一下。略凉的温度通过手心传到冯易水的手上,力度也刚刚好,并不像有些女生,握手时,只是轻轻的一摸,虚假得不得了,这让冯易水顿时有了不少好感。
“冯总什么时候来的云城?我说这次吴局怎么要来我这里,原来是要招待冯总啊!”王姐说完,望了吴永新一眼,像有些嗔怪。
“刚下高铁不久。”冯易水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是同学聚会。”
王姐忙转向吴永新,“吴局怎么都没提前跟我说同学聚会的事儿?我一会儿交代一下厨房。”
三人又重新落座。冯易水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起王姐来。王姐不过三十几岁,打扮得简简单单,长发利落地盘在脑后,却并不杂乱,皮肤白皙,几乎没有化妆,保养得很好,丹凤眼,嘴角即使没有任何表情时也微微上翘,很是迷人,上下没有一件首饰,浅黄色的亚麻女衫裁剪得非常得体。
王姐重新泡茶,姿势比吴永新熟练不少,却又多了几分优雅。
“冯总远来,以茶代酒,先敬一杯。”
冯易水忙端起茶,和王姐虚碰了一下茶杯,“上次王姐帮忙,还没来得及感谢王姐。”
王姐知道是上次换美金的事儿,浅浅地笑了笑,“吴局的朋友,无论如何总是要帮的。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王姐又敬了吴永新一杯,再给两人倒满。“我就不打扰二位聊天了,有什么事,千万不要客气。”
王姐向吴永新点了一下头,合上门,退了出去。
冯易水终于见到了王姐,也算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等门完全关上后,有些迫不及待地又问起王姐来。
“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吴永新坏笑着,“我也不太清楚,有时知道太多,也不是好事,你说是吧?”
冯易水有些不甘心,“上次你还钱的账号,好像……”
冯易水没继续往下说,吴永新却不掩饰,“是王姐的账号是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姐有代理一些理财产品,我的闲钱,都放在她那边打理。”
冯易水露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你看看你,都可以做侦探了。”
冯易水并没有笑:“永新,我是担心你……其实我也许担心多余了。”冯易水并没有把话讲透,他知道吴永新一定能理解。
吴永新把茶杯端起来,看着冯易水,“你看看,你现在不仅是侦探,还是我妈了。”
冯易水无奈地笑了笑,也端起茶杯,向吴永新示意了一下。
“刚才王姐叫你吴局,你升了?”
“八字还没一撇,副局长哪有那么容易的。”
“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吴永新笑了笑,没再接下去。
冯易水有些郁闷,之前无话不谈的吴永新,虽然每个问题都不沉默,但这推脱的功夫,功力着实不浅,什么话都答了,却好像什么都没确认。
冯易水忽然想起上次云城校招发生的事儿,于是又花了几分钟时间,把周青雨帮忙的事情说了。
吴永新听得倒也出神,“都没听青雨提过呀,看来这家伙做好事儿不留名呀。”
“要不我请他吃个饭吧?”
“嗯,我改天找他好了……打学生的你那个同事呢?他没感谢你?”
“他啊?早离开公司了。”冯易水又把李千松骚扰实习生的事儿,隐去当事人姓名,跟吴永新说了。
“贵圈真乱,你还说我呢。”吴永新取笑到。
“对了,你自己的问题现在怎么样了?”
冯易水知道吴永新指的是他的感情问题,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张柔嘉,但他并不准备和吴永新谈及张柔嘉,毕竟什么都没有发生。
“还是老样子。这样也挺好。”
一阵沉默,吴永新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吧,要不咱们过去?”
“你不是说还有公事儿?”
“噢,对了。”本来都站起来的吴永新又坐了下来,“这次聚会,燕子不会来。”
“有她的消息了?”冯易水觉得心跳有些加速。
“嗯,有她的消息,但我没有直接联系上。她毕业后没两年就去了欧洲。现在已经结婚了。”
听了这话,冯易水竟有些坦然。他只是比较遗憾没有机会当面向燕子道声歉。
“有照片嘛?她老公帅吧?”冯易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变得八卦起来。
“不帅,很漂亮。”
冯易水一下怔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盯着吴永新,“你是说,燕子是……”
吴永新点点头,“嗯,是的,她的伴侣很漂亮。”
吴永新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冯易水的肩膀,“走吧。”
冯易水木然地拿起包,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一片混沌,好像喝醉了一般,有些踉跄。他跟在吴永新的身后从房间走了出去,他听到吴永新在说话,冯易水只是机械地应和着,却一点儿也没有听懂吴永新到底在说些什么,就像有人关掉了他的理解能力一样。走廊里的灯光依然很明亮,但冯易水的眼前却是一片浑浊。冯易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是大学四年暗恋燕子的那种甜蜜嘛?是大四临毕业前表白时的忐忑嘛?是被拒绝后相当长一段时是的愤懑嘛?是刚刚经历了婚姻之后的那种短暂遗忘嘛?是遍历了婚姻苦痛之后的释然嘛?好像都有,又好像都不是吧,混杂着,有些苦涩。吴永新的话,就像是微风在他的脸上吹过,却在他的心里掀起涛天巨浪,又像有一个发泄的声音在冯易水的脑海里拼命地呐喊,却要求他只能表现出镇定的神态,叫喊的声音越大,就越是镇定,这种反差让冯易水感到特别分裂,想摆脱,却怎么也摆脱不掉,想回避,却如何也回避不了,越挣扎,就越分裂,越挣扎!就越分裂!
直到第一杯酒,从他的嘴里涌入,漫过他的喉咙,点燃他的胃,才渐渐熄灭他的这种绝望的哭喊,把他推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