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王国安也经常夜不成眠。他总是整夜整夜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唐人街夜里的灯火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屋里来，在黑暗的房间里闪烁不定，好像鬼火一般明明灭灭，让他想起小时候睡在奶奶身边听她讲鬼故事的那段时光。他生来胆子大，不太怕这些东西，而妹妹总要怕得往奶奶怀里钻，他就和奶奶两个人把妹妹夹在中间睡。在那些日子里，他经常梦到一些身影模糊的东西，有的时候还会梦到这些东西还会不顾一切地扑到他身上来，他猛地直起身子来扬起巴掌打过去，眼前的鬼影却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也许是因为他替妹妹挡住了那些东西，所以它们才会跑来找他。他并不害怕那些鬼魂，但是现在面对未来，他却开始有些畏惧。这是他自从10岁开始加入帮会之后从未有过的。这40多年以来，他的人生可谓是一路风光，从一个穷小子一路混成堂口的老大，除了老婆孩子，其他的该有的都有了。虽然断断续续蹲了快20年的大牢，但是就在获得第三次假释之前，他对自己的“成就”是很满意的。他的黑社会履历在行内人看来也可谓是“金光闪闪”：没有几个人能够像他一样，10岁就在香港加入帮派，11岁就开始参与正式“活动”并且因为伤人而“立功”，12岁他就在红灯区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男人，到了18岁，他就因为组织一件大案而被捕入狱开始了第一次的监牢生活，而就是因为这件大案，美国警方成立了专门监管亚裔帮派行动的亚裔反黑组（Asian Gang Task Force）。在旧金山，无论是警察、黑社会还是平民，所有人只要听到了他的名字都要生出三分寒意。按说他只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是不需要为未来担忧的，可是他现在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开始是杨文义的命案，不管他怎么解释，都没有人相信他是无辜的，就连他的妹妹都跑去跟杨家人道歉，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接着是李文忠，明明是堂口的房子，让他们父子俩白住了多年不说，现在还要站着不走，甚至出手打伤了人，这天下还哪里有说理的地方了？想到这件事，他就气得想挥拳头，很想像过去一样直接找人把他干掉，可是看看自己手脚上日夜不停闪着光的监视器，还是叹了口气放弃了。
他经常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入睡，可是又睡得不踏实，不停地做梦，有一次梦到手下人集体跑来质问他：为什么一栋小楼都要不回来？你这样没用的人凭什么做老大？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这些人就把他抬起来拉到了三楼的窗户边，惊得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被子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还有一次他梦到明叔拿着一大叠厚厚的案卷向他走过来，边走边向他扔，嘴里狠狠地骂道：我为什么是你妹夫！我为什么是你妹夫！等到案卷都扔完了，明叔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来说道：我是你妹夫！接下来就是一声巨响——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发现只是有人敲门而已，可当他穿着内衣打开门的一刻却突然愣住了，来人正是明叔。
“你这样看着我干吗？”明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王国安这才收起惊讶的神色，也不回答他的问题，转过身就往房间里走。本能在这个时候驱使他去找枪。
明叔站在门口不动，向着他的背影喊道：“淑贤昨天晚上差点从二楼跳下去。”
王国安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跑得更快了，从楼梯上了二楼找到了枪，塞进外套的大口袋里，又穿上外套，这才放心下来。
“你怕我是来找你麻烦的？”明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王国安迅速地向后退了几步，用阴沉凶狠的目光看着他，一只手按着外套口袋，就像一匹被人侵犯了领地的狼，眼睛里充满了警觉和愤恨。
“如果我要找你的麻烦就不会帮你作证让你出来了。”
“你来做什么？”
“你有没有可能放过李文忠？”
“现在是他不放过我。”
“他只想有个自己住的地方，聚义堂家大业大，何必为了这点小产业去为难他？何况他还是你们自己堂口的人。”
“现在不是我想为难他，而是他要跟我过不去！占着房子不让还要打伤我的人！这回我要不回房子就不当这个大佬！”
明叔听到了这番话，闭上了眼睛，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我是白来了，你还是那样，永远都不会改变。”他说完就朝楼梯走去。
“你说什么？”王国安好像如梦方醒一样，这才发问道。
明叔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重复道：“我说你还是那样，永远都不会变。”
“你说什么？”王国安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只手不自觉地从口袋里掏出枪指着明叔。
明叔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丝毫也不畏惧地说道：“我说你永远都只是个黑帮老大，一辈子都不可能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王国安的嘴唇抖了两下，恨恨地问道：“你以为我不敢开枪吗？”
明叔冷笑了一声，向枪口走近了几步，让枪口顶着自己的胸口，这才说道：“你敢，你当然敢！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杨文义是你叫人杀死的，忠伯已经七十多岁了，为了堂口当牛做马一辈子，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你连他都不放过，何况是我这个不讨你喜欢的妹夫呢？你干脆把整个唐人街所有的人都打死，那这里就都是你的了！你活着的时候是孤家寡人，死了之后也是孤魂野鬼！”
王国安的手握住了扳机，只要多用一点点力道，就要按下去了。
“如果我知道你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当时就不会帮你作证让你被放出来了！我真是恨我自己！为什么当时就相信了你？”说到这里，明叔突然抬起手来，一下子从王国安手里抢过枪来，反过来指着他。“我虽然是你的妹夫，但是说起玩枪，你是我后辈的后辈。”
王国安这下子愣住了。他全身的血在这一刻都凝固了，难道明叔真的会对他开枪吗？
“你放心，就算是为了淑贤，我也不会杀你。现在我告诉你，你想要从李文忠手里要回房子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们俩法庭上见。”明叔放下了手里的枪，拿着它往楼下走，还没走到一楼就听见王国安的声音：“杨文义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连你都不相信我？”
“因为你是王国安。”明叔低声回答道，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