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莺莺坐在梳妆台前，玫瑰钻石十字架被随手扔在镜子旁。她手中拿着粉扑，望着镜子里那双肿得像核桃似的眼睛发呆。她已经认不出自己了。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女人到底是谁？她凝视着镜子，忽然苏雨珊的样子在镜子上出现，她依旧是那么年轻美丽，那张貌若天仙的脸上永远带着甜美而温柔的笑容，在镜子里她正像从前一样伸出手来拥抱她的小莺莺，眼里流露出无限慈爱。
“苏妈妈！”卢莺莺猛地回过头去望向身后，却发现许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再转回头看镜子，苏雨珊已经不见踪影。
“莺莺，想苏妈妈了吗？我刚才好像在镜子里看到了她。算了，都是幻觉，我们都很想她，可是她不可能回来了。”许亮边说边在正对着梳妆台镜子的床角坐下，故作轻松地问道，“你在干什么，莺莺？”
卢莺莺没有回答。她从粉盒里蘸了些粉，一点一点地小心敷在自己哭肿了的眼睛上。待完成了这一步之后，又开始拿出眼影层层晕染。
“莺莺，现在是大半夜，你这个时候化妆做什么？”
她还是不回答。许亮看着她在镜子前一言不发地继续梳妆打扮着，就好像他当年默默地守候着苏雨珊一样。这里的一切曾经都属于他那美丽动人的妻子，现在他坐在这里，看到那些熟悉的物件，闻到那些粉妆的幽香，感觉她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他的内心泛起了似水的柔情，可是又隐隐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我已经把护照还给了周平，给他订好了明天的机票。现在我就想问问你，莺莺，你想去哪里？你想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跟周平一起去中国？无论你怎么打算，我都——”他突然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眼睛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人。那是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就是这张脸，让他这一生都为之心动不已。镜子里的人从梳妆镜前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脸上的泪痕若隐若现。他这才看清楚了，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不是苏雨珊而是卢莺莺，她是他的养女，只不过画着和苏雨珊一模一样的妆容，梳着同样的发型，就连身上那件连衣裙都是一样的。
许亮像触电一样从床角跳了起来，向门的方向后退了好几布，好像看见鬼一样看着卢莺莺。在他身后，卧室的房门悄悄地裂开了一道幽黑的缝隙。
“怎么了？”
“莺莺，从前只要我在家，你就喜欢浓妆艳抹，原来都是为了扮成雨珊吗？你做这件事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吗？”他伸出两只手狠狠地挠着自己的头皮，抓下一小搓头发。“难道你早就——？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卢莺莺手里用来定妆的粉盒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慌忙回过头去看镜子。镜子里的人长着一张苏雨珊的脸，只不过那张脸上没有半点温柔慈爱，全是忧愁和哀怨。多年来，一直深藏心底的秘密被这张脸显露无疑，她自己却懵然无知，全无领悟。难道就像白天周平质问的那样，她的心早就被许亮占有了吗？
“为什么？”许亮扑过来向她质问道，“为什么你是这个样子的？”
她能说什么呢？她刚刚才意识到自己有过这样一个秘密，又能如何向他解释？她向他伸出手，可是他却厌恶地躲开了她，把身子撇到一旁，抓住在那条玫瑰钻石项链上受苦受难的耶稣，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嚎叫。在这个深夜里，整条街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声心碎欲裂的嘶喊，那是一个痴心人对爱情最绝望的呼唤。
这一夜，三个人都彻夜未眠。午夜时分，周平给远在美国的潘明之打电话，简单地说明了现在的情况，两人约好大后天在沈家见。他挂掉电话之后，正想躺下睡觉，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卢莺莺独自躺在床上一直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不觉间窗外泛起了鱼肚白。刚刚过去的一夜就好像一场漫长的噩梦。当她化好妆的那一刻，许亮突然痛心疾首地看着她，接着他死死抓住那串玫瑰钻石项链不放，在声嘶力竭中流下了眼泪。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情，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当她十三岁的时候，当那一天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曾经用热切的双眼看着他，可那真的是因为她已经春心萌动吗？当她成为他的养女之后，她的确曾经不自觉地用浓妆艳抹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可是她从未想过要取代她的苏妈妈，这能算是情根深种吗？
许亮从未注意到她喜欢浓妆艳抹，直到苏雨珊反复提醒他。对这件不起眼的事情，他总是一笑了之。没有人能料到有一天两个人会逾越父女之间的伦常，于是他不再只是父亲，她也不能只是女儿，他们之间有了切切实实而痛苦不堪的联结。意识到这一点，她知道自己真的应该原谅他了，因为从她十三岁那天握住他的手的时候开始，他真的是一心一意只想把她当成女儿看。可是如果选择了原谅，这些年来她所受的苦和被她连累的人又该怎么办？难道她的人生注定是一场虚耗？
就在她僵硬地躺在床上，苦苦思索着自己的人生，门外传来了周平憔悴的声音：“莺莺，你起来了吗？我们该出发了。”她本来就是和衣而睡，就连脸上的妆容也未曾卸去。听到他的声音，她立马掀开被子，跳下床开了门，只见他带着一脸疲惫说道：“莺莺，我们该走了，你的机票在我这里，你自己记得带上护照。”说完就往前面的大厅走去。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走吗？”她惊讶地追着他的背影问道。
周平突然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转过头。“是他求我带你走的，怎么？你想留在这里吗？”
“他呢？”
“他在机场等着我们。”
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真是没想到，他已经安排她离开他，离开她无法接受的这一切。
“你不想走吗？”周平终于转过头来问道。
“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同意带我走？”
“他是谁？”周平揶揄地问道，“是你的父亲？还是情人？”
她看着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就明白这辈子他都不会原谅她的所作所为，即使他真的要牵住她的手。可是她现在还能选择留下吗？难道这就是她身为女人的宿命吗？
她回到房间简单地收拾了些东西，匆匆跟着他上了路。在汽车开往机场的一路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盛开的紫楹花。它们开得如此绚烂，柔弱的紫色身影随着风儿飘飘荡荡，把这个骨子里只崇尚金钱的城市装点得痴情而美丽。卢莺莺打开车窗，随手截住两片在空中飞舞的花瓣，拿在手里呆呆地看着入了迷。
“绝望地等待爱情。。。。。。”卢莺莺呐呐自语道。
“你说什么？”和卢莺莺同坐在后排的周平问道。
“没什么，我在说紫楹花的花语。”
“什么花语？你拿着花瓣干什么？”周平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花瓣。
“我在想既然不会再回南非了，总要留下什么东西做个纪念。”她这样答道，把右手边的车窗彻底摇下，像个孩子一样睁着发亮的眼睛，又捕捉住几瓣随风飞来的花瓣，放进了身边的手袋里。周平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便把头转向左边。他知道她在说谎，他不关心她的想法，也不在乎她究竟说了多大的谎。这一夜在和许亮谈过之后，他不得不同意他的要求带她走，但是从那一刻开始，在他的脑子里就开始像中邪了一样，反反复复地想象着她和许亮在一起的样子，一个是父亲，一个女儿，尽情恣意地宣泄。他很清楚自己还没有对她死心，因此怎么能不恨她？
许亮在机场的安检口前等着他们俩。也许是一夜没睡，他脸色发白，布满血丝的眼里透出淡淡的忧伤，手里拿着一个白色天鹅绒礼盒。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走来，他迎了上去，对走在前面的卢莺莺叫道：“莺莺，这是你苏妈妈的项链，收好吧。”
卢莺莺傻傻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活像一只转不动脑袋的呆鸡。她还记得昨天晚上他攥紧项链时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这才过了几个小时，他就又恢复成往常的样子，如此若无其事地又扮演起一个父亲的角色，一本正经地把项链又塞回她的怀里。
“走吧！我已经跟周先生说好了，以后他会照顾你的，不要回来了。”他像一个父亲即将失去挚爱的女儿那样，痛苦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把她使劲向后推了一把，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卢莺莺向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在周平的身上，顺势抓住了他的衣服这才站稳了。他并没有伸出手来扶住她。待她回过头去看他，却发现他早就把头撇向一边，脸上流露出掩不住的嫌恶。她伸出手用力想把他紧绷的脸转过来，发现根本就是徒劳无功，鼻子一酸，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因为什么才答应跟我在一起？”
周平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几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像电影一样在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播放，许亮紧抓着那条钻石项链敲开了他的门，向他许诺德利枫丹金矿其中百分之五的股份，作为交换条件，他必须答应照顾卢莺莺一辈子。他不想答应，这是一种侮辱，要他把自己的感情当成一桩交易来换取金灿灿的财富。“我知道你喜欢莺莺，也愿意娶她，所以为什么不答应呢？”许亮如此劝道。虽然他说得没错，也改变不了这是一个侮辱的事实。他很想拒绝，明明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一开口却变成了欣然接受。他脸红心跳地接受了这种侮辱，可是很快他就没有办法不感到生气，是她让他作为男人的自尊遭到了玷污。
“你说呢？”他反问道。
“钱。对吗？”她嘴角露出轻蔑的苦笑，与其说是笑他，不如说是笑自己，“你告诉我，周平，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你呢？你爱过我吗？”他急躁地反唇相讥。
“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我吗？”她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虽然他的回答她早就预料到了。
说到这里，周平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伸出手来指着远远背过身去的许亮质问她道：“那你告诉我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那一天你在索韦托安德鲁的面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瞎编的吗？你爱的男人不是他吗？你们互相不是很相爱吗？否则他为什么要把好不容易到手的股份白白让给我？我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你们俩——”
她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用难以形容的难堪表情看着他。原来这一年多来，她信任和依赖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眼里，她就像一只名贵的手表，无论摆在卖场里多么炫眼夺目，一旦被人拆掉包装真真切切戴在手腕上，就不免身价暴跌。
“莺莺！”许亮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紧抓住她的肩膀，低下头用悲悯的眼神久久地望着她，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如果你要留下来，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听好，莺莺，我——可以娶你，没有人可以欺负你，我们可以去台湾把你舅舅的小女儿接过来，三个人一起生活。但是你要知道，我永远都只爱你苏妈妈一个人，在我的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她听见他忍着无比的难堪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这番话，滚烫的热泪顺着双颊淌了下来。“我可以娶你”这六个字在她耳旁不停地回响，就像密密麻麻的针，把她的心扎得没有一处不是鲜血横流。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面前这个男人是绝对没有非分之想的，否则她就不会如此痛苦。曾经热切的注视也罢，现在这张浓妆艳抹的脸也罢，这一切不过她作为一个幼小孤女对于救命恩人懵懂的想象，她需要确信她是被他关注着爱着的，否则就会觉得不安全。她摩挲着自己的脸，眼里噙满了泪水。“我真的没想到在你心里我会这么不堪！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是个无耻到要跟自己养母抢丈夫的贱货吗？我再没人疼爱，也不用你来施舍这样的感情给我！”
“莺莺，你听我说，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难道你要我看着你因为我们俩的关系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吗？事到如今，你还能想得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吗？莺莺，我求求你，这回你就听我的吧！”
“你不要碰我！”卢莺莺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到一旁，举目四望却不知道自己能向哪里走，只好泪眼朦胧地在原地绕了一圈，刚抬起脚想向远处的周平走过去，却没想到周平看到她的样子，虽然伸出手，但是眼里却露出了惊恐和厌恶夹杂的神情。她只好转过头来，却发现又回到了许亮面前。
“莺莺。。。。。。”他向她伸出手去。她痛苦地看着他，不停地摇着头，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摆脱他？难道从她握住他的手那一刻开始，她就永远成了他永远的囚徒吗？不！不！不！她自己的命运要自己做主！就在这个冲动的驱使下，她像向往烛火的飞蛾一样扑向了他，飞快地从他的衣服内侧口袋掏出了那只勃朗宁，勇敢地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莺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和响亮的枪声一同响起，那串玫瑰钻石项链从珠宝盒里滚落在地，美丽的紫楹花也从女士手袋里掉出来，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卢莺莺就像被狂风吹落的花瓣一样摇摇晃晃，又回到了这片生她养她让她痛过的大地的怀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