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凯的家在四环外一座老式筒子楼里,楼体矮小,条件简陋,原住民们大多都已经搬走,这里的房屋虽然艰苦了些,不过租金便宜,对于明凯这样的“北漂”一族来说,后者才是最首要考虑的因素。
房子不大,约莫五十平米左右,但明凯一个人住,可谓绰绰有余,哪怕以后谈了恋爱,俩人同居于此,也完全可以伸得开腿脚。这房子年久失修,明凯来看房时,卧室的窗户已经碎了一大块,房东表示懒得为这个房子再花些冤枉钱,于是便减低些房租、顺便留下了一整套家具作为补偿,这些筒子楼不缺租客,条件再简陋的房源也会被年轻人们抢着租,所以房东们会想方设法抬高价码,明凯遇到的房东,已经实属良心,因此他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随后,他自己动手,用三层厚厚的大纸箱把窗框简单塞住,这样大风以及雨水差不多能被阻挡,不过,透过纸板与窗框的缝隙,丝丝凉气还是不断渗入。
前一天午后下了雨,夜晚空气凉的透骨,像是进入了冬天。晚上,明凯的卧室里更是寒若冰窖,他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还远远没有供暖,这段时间是最难熬的。第二天还要随刘经理去往森地商贸公司进行季度洽谈,于是明凯强迫自己睡着,一来保证精力充沛,二来抵御寒冷,但第二天早上起来,明凯还是着了凉。
他的肚子里如翻江倒海一般,答应刘经理八点到公司汇合,现在俨然过了七点半,自己却被困在厕所迟迟出不了门。
而就在此时,刘经理已经早早到公司做准备了。他在洗手间的梳妆台前,不断整理自己的着装,把领带打到最正,将西服的领子捏出棱角,又整了整自己的发型,后来觉得不满意,便又喷了一遍发胶。突然,他发现露出的白衬衣上沾着一根头发丝,便小心翼翼地捏起来甩掉。
对待合作伙伴,用心是最基本的诚意。
整理完着装,他又马不停蹄地将洽谈所需要的资料装进文件夹,并确保放在了车上,车是昨天刚去洗的,现在溜光锃亮、一尘不染。忙活完这一切,他低头看了看手表,离八点只剩七分钟了,这个明凯却丝毫没有要来的迹象。
要求八点到,难道还真卡着时间一分钟不差地来?就不会早到个半个小时,帮着领导干些必要的活儿?刘经理心里想着,他埋怨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自我化,没有眼力价儿,尤其像明凯这样的情商,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差一分钟八点,刘经理站在公司的大门口,终于看到了匆忙跑进来的明凯,只见他衣冠不整,头发乱的像鸡窝,西装皱褶、领带歪斜,手里拿着矿泉水、嘴上叼着一块面包。
“对……对不起啊刘经理,我没迟到吧。”
见刘经理不说话,明凯低头看看手表,分针指向十二,正好八点。
“嘿!一分不差!我还真准时,嘿嘿嘿……”
刘经理被明凯滑稽的样子逗得想笑,他严肃地说:“你怎么不等我走了再来呢?你瞅瞅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是去开洽谈会呢?还是去收废品啊?”
“实在对不起刘经理,我昨晚着凉了,肚子特别不舒服,早上一直在厕所……”明凯说着,肚子里又开始波涛汹涌起来,“你看又来……”
明凯绕过刘经理,迅速向公司里的厕所奔去。刘经理看着明凯的背影,暗自咒骂:真是懒驴上磨!
待明凯解决完私人问题,整理得像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助手之后,已经是八点过二十分了,刘经理与森地商贸公司孙处长相约的时间是上午九点,由于这个意外状况,离原定计划又少了二十分钟的时间。车行在路上,刘经理开得飞快,几乎是压着市区道路的限速上限。
不多久进入长安街,道路一下子变得宽敞,长安街的两岸,几乎算得上是离得近的两座城市,不过道路虽宽,堵车却更加严重,明凯透过车窗看着国贸附近的高楼大厦,心生向往,他开始嫌弃雷神公司的选址太过偏僻,根本感受不到大城市的繁华。
挪动了很久,刘经理终于把车拐进了森地商贸公司的停车场。停好了车,临进门前,刘经理再次叮嘱明凯:做好你的会议记录就好,需要向人家介绍的说,其它不该说的话别瞎说。
进了森地商贸公司气派的大楼,刘经理和明凯两人轻车熟路地坐电梯上了楼,又在宛若迷宫一般的道路里拐来拐去,往常,他们都是走这条路去到孙处长的接待室,可今天,他们却突然发现前面有保安拦住了去路。
“您好,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保安摆出了交警拦车一般的手势。
“你好,我们是雷神电子设备公司的代表,来进行季度洽谈,现在想要去到投资部孙处长的接待室。”像是古代入城的百姓有良民证,有正当理由的刘经理并不慌。
“噢,是这样的,前面大会议室今天要召开全公司的部长级会议,所有十几个部门的部长包括公司执行董事,还有很多大股东都要来参会,人流量大,这条路暂时不让过了,请你们绕道走吧。”
“这……”刘经理犯了愁,在这大迷宫里,他只熟悉这一条道路,在他的询问下,保安叽里咕噜地跟他讲了好几条道路,刘经理一概全没有记住。
“行,明白了,谢谢您啊。”明凯却突然开口了,他拉着刘经理回头就走。
刘经理嗔怪道:“你小子记住了么?就拽着我走。”
“当然!”明凯胸有成竹地说,“我白比您年轻将近二十岁了?”
刘经理为明凯突然的鬼精乐了出来,他笑着,一下拍在明凯的后脑勺上。同时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助手关键时刻确实能够给他帮助,还记得当初主任坚持要给他分配助手时,他心里极其不悦,认为主任是对他的工作能力失去了信心,并在工作中一直坚持着独立,向主任展示出一副不需要助手的姿态。
拐了好几道弯,刘经理已经晕头转向了,只得完全跟着明凯走,不一会儿,他们从另一个方向来到了接待室,孙处长和秘书已经等候在里面了。
见到合作伙伴来临,孙处长站起来迎客,照例是一顿问候和寒暄,不过俩人也不是第一次进行洽谈了,互相也比较熟悉,过多的客套也就没有了。很快,一张方形的小会议桌,四人分坐两旁。
“相信你们也听说了我们所投资的裂空战队的事情了吧。”孙处长先抛出话来,却是与洽谈无关的内容。
“啊……听说了听说了,嗨,裂空战队是一支相当优秀的战队啊,这样解散掉实在是可惜了。”刘经理含糊地应付着,连自己都觉得虚情假意。
“我们投资部那里已经炸了锅,投资部部长连夜让我们财务处做损失统计,我们财务真的是不好干,哪个部门出了问题,都能让我们受到牵连。”
刘经理尴尬地笑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
“呃,当然,这是些题外话,我就先总结一下上一季度的销售情况。”
孙处长说着,打开了面前的厚本,上面已经计算了上一季度雷神电子设备在森地商贸的销售情况。“总体销售额仍然稳步上升,除了中间出现一次断货危机。”
刘经理回想了起来,有一次厂区所在的地方突然停电了三天,导致生产全面你停转,对于这样一个流水车间,三天就是巨量的损失,这三天,清空了雷神公司所有的产品库存,导致了市场的断货,不过在恢复供电之后,通过车间加班加点的运转,雷神很快补齐了市场空缺。
“断货时间不长,事后也弥补回来了,应该问题不大吧?”刘经理问。
“问题不大,今年第三季度,总体来说,销售额较上一季度增长了7%,虽然现在经济下行压力大,中美贸易战也在火热开打,但贵公司大可放心我们森地商贸公司的稳定程度,与我们森地商贸合作,是每个合作伙伴最正确的选择。”
刘经理听后,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回头看了一眼助手明凯,好像在说:看见了吧,只要与森地商贸独家合作,我们的利润稳增不减,什么沃尔玛,不要瞎搅和。
紧接着,孙处长把雷神公司每种电子设备的销售细项一一报了出来。
明凯心里默念着每一项数字,同时在记录本上记录下来。这是他最讨厌的工作,因为精神必须高度紧张。他曾向刘经理提出过建议,认为这种季度洽谈完全没有必要,既然只是互相汇报而已,那就可以放在网络上进行。这个提议遭到了刘经理的驳斥,他说,作为合作伙伴,见面的洽谈是一种礼仪,如果万事不考虑礼仪的话,那国家领导人之间的会谈也完全可以放在网络上进行,又何必大费周章飞来飞去呢?
开会中,明凯的肚子里仍然不很安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强忍着,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当记录完孙处长说的最后一组数字,他实在忍不住了。于是他瞅见孙处长说话的间隙,小声地冲着刘经理耳语,告诉了他。刘经理不满地“啧——”了一声,但又无可奈何,因为孙处长的汇报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该由刘经理汇报了,所以明凯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
算了,让他去吧。
“抱歉孙处长,失陪一下。”明凯一只手捂着肚子站了起来,孙处长的女秘书看见了,偷偷地笑了笑。
明凯利索地开门跑了出去,孙处长抬头问刘经理:“他怎么啦?”
“手上不小心沾了墨水,去洗手间洗一洗,”刘经理说着,冲着孙处长的女秘书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乱说,“没事不用管他,孙处长,我们雷神公司又研发了几款新产品,希望下季度能……”
明凯发疯了似的跑向洗手间,中间又路过了大会议室,那个保安仍然站在那里,却并没有拦下他,因为部长级会议刚刚已经结束了,大会议室的门口,人头攒动,大家都从里面挤出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人很多,非常拥挤,明凯边喊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边在人群中疯狂地碰撞穿梭,不少被他撞了的人,都用鄙视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
厕所空无一人,明凯溜进隔间蹲下,明凯才算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神圣的使命。他放松地吹起口哨,拿出手机划着微博,一天多过去了,裂空战队解散的消息仍然占据微博热搜榜,在每条微博的评论区,网友们仍然在猜测着原因,却还是没有官方消息。这时,听响动,是有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厕所,这本不会引起人的注意,但明凯听到两人好像在谈论自己刚看到的裂空战队,他便下意识地开始听他们聊天。
“完蛋!今年儿算是倒了霉,电竞本身就赔了钱,还不让人撤资,我就投了这一个领域,今年算是完了。”听口气,是个大爷,看来是个刚散会的股东。
“嗨,这不还没定呢不是?现在化工领域有了资金亏空,人家说的是要是资金亏空数额继续增大的话,就要放弃投资电竞了,把投电竞的钱拿来补化工,那这个关键时候人肯定不让你撤资,你应该想,假如化工的资金亏空它小了,那电竞不就保下来了吗?到时候你撤资肯定没人拦着你。现在这是渡劫呢,过了这一遭,什么都好了。”这位听起来与同伴岁数差不多,俩人都带着浓重的北京口音。
“要叫我说啊,干脆扔了电竞别搞算了,这电竞这次遭了这么大罪,你说内韩东魁这孙子还坚持要投,说什么队员走了可以再招,呸,这明摆着拿着我们股东的钱瞎胡闹呢这是。”
明凯一听,脑中突然浮现出了昨天同事在路上跟他讲的,雷神现在极度不希望森地商贸继续坚持投资电竞,因为财大气粗,还有保存下来的教练团队,若卷土重来,雷神战队会不会天下独大,可就真的未可知了。现在一听,森地商贸到底还是继续坚持了投资电竞。
“算了算了,咱钱都投了还有啥法子,你现在就当这钱全打了水漂,叫他们折腾去吧,万一折腾好了算了惊喜,折腾不好也不影响心情,咱都六十多了,还真指望再暴富一次呐?”
“可……”这位大爷突然听见了清嗓子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他想起来刚刚大会上千叮咛万嘱咐,让大家出了会议室便停止讨论,以免泄露公司机密。
原来是明凯感觉嗓子不舒服,便清了一下嗓子,谁知外面的两人听见声音,瞬间安静了下来。
“成,你好了没?”
“好了好了。”
“得了,赶紧走吧。”两个大爷都没有再说话,结着伴走出了厕所。
明凯后悔不已,他觉得自己要是不出声,他俩仍然会继续说下去,看来这些话,是森地商贸公司不允许外传的消息。
厕所里恢复了冷清,明凯依然蹲在隔间里,就他自己来讲,是实在不想回去继续那个洽谈会,于是他能多拖一会就拖一会。蹲着蹲着,明凯凭着记忆,开始反复琢磨起刚刚两个大爷的对话,他总觉得,这里面,能够找出某种微妙的联系。
可是到底是什么呢?按说,自己是做销售的,雷神公司与森地商贸公司的合作也仅限于销售层面,看起来这些与自己毫无关联。可是,化工领域、资金亏空、坚持电竞……随着时间的流失,明凯脑海中对于大爷对话的记忆在消逝,渐渐地,他开始倾向于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都是投资领域的问题,和自己是真的没有关系了,他笑了笑,同时也佩服自己的这份敏感,他认为,这一点点的成长总会让他在职场里混的如鱼得水。
像是放下了一个思想包袱,明凯一身轻松地走出厕所,快步赶回孙处长的接待室,一推门进去,刘经理正拿着一张彩色的照片给孙处长看。
他们都抬头看了一眼推门进来的明凯,却并没有搭理他,于是明凯便不动声色地坐下。
孙处长说:“行!你都记下来了吗?”孙处长回头问自己的秘书,女秘书微笑着点了点头。
“好,那我很快把这个新产品转交技术部作审核,一旦通过,立马通知你们,你们就开始量产就好了。放心吧,咱们是多年的老合作伙伴了,你们的产品,我们的审核也好通过。”
刘经理双手合十,不断说着感谢的话,并退回自己的座位。
“不过,说到老合作伙伴了,我们森地商贸最近可是有得到消息,说沃尔玛找上你们公司也想合作。”孙处长突然说。
刘经理眉毛一挑,看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商圈内的消息是没有完全的保密的。不过昨天主任特地叮嘱,不要与森地商贸的人谈论这个话题,以免言多必失。刘经理一转眼珠:“是吗?沃尔玛找上门?我们都没听说过。”
“哦这样啊,都是下边员工瞎传的小道消息,我就知道不能轻信这些话。销售你们产品的利润,占我们森地商贸总营收的百分之二十多,而我们森地商贸是你们雷神公司唯一的销售平台,所以我们互为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啊。”孙处长刻意地说着,就像是在提醒刘经理,老老实实与森地商贸独家合作,不要有二心。
孙处长说完这一番话,明凯突然一惊,他瞬间明白了,看来自己刚刚在厕所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