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院墙边种植着一丛丛青竹,竹下日影婆娑。
鲁生靠在窗边,耳畔响着前庭的人欢马叫,他知道这就是欧阳说的要动身了。酒足饭饱之后,先恢复起来的体力,继而是胆量,更何况现在正是逃跑的绝佳时机。他正欲翻窗,突然发现一个抱着东西的人闪进了竹丛。这是彼此的发现,那人掠过时回头扫了一眼。在这倏忽闪过中,留在鲁生脑海里的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欧阳敏推开门,看到江鲁生半骑矮窗,顿时猜到了八九分,微笑着说:“江兄,这是要唱哪一出?”
鲁生愣神之后收回脚,苦笑着说:“这是要到哪去?”
欧阳敏微笑着说:“到了你自会知道。”
“如果我不愿意呢?”
“到了那里,江兄绝对不会后悔。”
鲁生再次看看窗外,没有风,对面的竹叶却瑟瑟抖动。那抖动的竹叶下,藏匿着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行窃者,一个不堪惊扰的灵魂。鲁生现在可以翻窗而逃,却怕欧阳敏叫喊起来惊动院子里的马帮,更怕惊扰了竹丛后的行窃者。此时,只要自己动手掐住欧阳敏的细脖子,让他不再出得了声,自己就能翻过矮窗,钻进竹丛,和竹丛后的人一起越墙而逃。他走近了欧阳,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双手在身后剧烈颤抖,心与手作着势力悬殊的抗衡。他只是个砚匠,即使欧阳成了横陈在他与砚灵间的障碍,他也做不到伸手掐住欧阳敏的细脖子。
马帮再次要出发了。
早上席卷而至的那场暴雨,使马帮只得退回了客栈。天留客,欧阳才得以与鲁生相遇,难道他们命中注定会有一次联手?天佑见惯了彝人的耿直,唯独没见过鲁生这种以莽撞方式表现出来的豪爽,在与鲁生的短短接触中,天佑几次感到鲁生身上那种豪气如空穴来风,不期而至,无踪而遁。他已经领教过鲁生机智、犀利的言谈,就更觉鲁生的举止有些诡异。一想到马上要做桩大买卖,如果接受外人同路,就会触犯马帮的忌讳。他指使约伙和约卡一起去招呼着装货起驮,而有意忽略鲁生的存在,如果这边急于启程,那边逃了江鲁生,纵然欧阳心里会有些不痛快,于情于理都不会留下来为寻找江鲁生而置马帮于不顾。
“哦嗬嗬——”一声吆喝,继而是两声尖利的呼哨。
应着这声呼哨,从客房那边走出的是身穿月白色长衫,手拿细竹编遮阳帽的欧阳,他没走两步就停下来回头等待了。“没逃?”殷天佑心里掠过这个念头,说不上是疑虑还是意外,或者是失望。无论是在深谷丛林还是在闹市人群,马帮起驮前总有这样一声吆喝、两声呼哨,以此提精神、整队伍、壮声势。没等鲁生露面,没等队伍摆开,天佑就兴致索然地跨上了马。
二十匹滇马、三十几个奴隶形成了长长的阵容。鲁生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打量着街道,众多的花头帕、五彩裙闪得他目不暇接。欧阳打趣着说:“江兄,这只是冰山一角,如果你到‘赛装会’去,眼睛就会更不够用了。”
“什么赛装会?”
“少女们比赛衣裙、头饰的聚会,也是青年男女相亲的场所。情歌和着婀娜的舞姿,三昼夜的狂欢下来,将成就无数对恩爱姻缘。”
“现在是往那里去,是吧?”鲁生急切地问。
“现在?”欧阳指了指前方,接着说,“出了镇子往前就是奴隶市场,再往前就该进山了。”
“不去看……”一股劲风不期而至地扫荡过来,鲁生把话咽回去了。他干咳了两声之后刚要接着说下去,吃惊地发现天佑正回头看着这边,那目光冷峻得不含半点柔和,那支火铳子在肩头闪着幽幽的寒光,旋风扫飞了天佑的礼帽,竖起了天佑头顶上的两寸长的黑发,使他的形象在鲁生眼里瞬间成了凶神恶煞。鲁生这一惊非同小可,顺着风势,趁着乱状,溜下马背低头便往人多的地方钻。
恐惧加上内急,鲁生脚下早已是慌不择路,偏偏这个时候有更多的五彩裙、更靓丽的花头帕从他眼前闪过,可怜他这会儿只得把“众里寻她”暂且放下。
几年未遇的一餐大油荤,毫无保留地穿肠而下,及至鲁生再次回到路上,已不见马帮踪迹,街上的五彩裙也所剩无几。
望着冷清的街道,鲁生冷静了,也才真正地从浑噩中醒来。
刚才是众里寻她,转眼之间成了在冷清的街头寻她。一番打听,他才知道今天早上是赛装会散场,没玩尽兴的女孩子们绕进镇对今年的赛装作告别,要想再看到这满目的五彩裙,只得等到明年。而且这里是彝、汉、苗、傈僳多民族杂居区,外乡人很难从少女的长裙、花头帕上分出她们的种族。好在鲁生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少女是哪个民族,他要找的除了服饰之外还有那张面孔,那是他心里反复刻画了千百遍的一张熟面孔,那个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砚灵——四姑娘。
他的情绪由后悔到懊恼,梦中的少女只是虚无缥缈的意象,而寻找砚石才是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逃离了那支马帮,也许不是得到自由,而是错失良机。自责中,几乎与迎面的花头帕擦肩而过。“哎!”他只哎的一声,赶紧去追,不期然地与迎面而来的小伙子撞到了一起,应着一声女人尖叫,一块石头从小伙子的怀里跌落到了铺街的青石上,两个都僵住了。
曾经虚无缥缈的意象突然出现在面前,不被惊呆也会被吓傻。鲁生不只被这声尖叫骇傻,更被眼前那人的相貌惊得灵魂出窍。
他觉得自己疯了、懵了,下意识里感觉到那个五彩裙正在走远,丢舍不下的是眼前真实中的幻觉。面前的小伙子眉若柳叶,鼻若悬胆,身披黑色察尔瓦,头顶裹缠的是崭新的青布,这青色更衬出了“他”少女般的唇红齿白。看装束,眼前人是英武的彝家男儿,偏偏这皓月般的俊脸尽显着娇滴滴女儿家模样。这相貌如果配上花头帕、五彩裙……“难道会是砚灵四姑娘!”
男装女人却大声吼叫:“赔我,赔我苴却石!”
“什么石?”
“雕砚台的苴却石!”
鲁生只知道那绝妙的砚材出自川滇之地,却没听说过这里还有可制砚的“苴却石”。他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回味着和砚石有关的字眼。
“盯着傻看,你觉得有意思吗?”
“你知道哪里有好砚石料是吧?”鲁生说着,激动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废话,你随便找谁问问,只要会两句汉话就会告诉你哪儿有苴却石料,用不着麻烦我。”
“这么说,姑娘一定知道?”
姑娘指着地上碎片说:“看吧,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害我坏了一块石料还敢在此纠缠,看来你是不知道我四姑娘的厉害,赔我!”
“自古黄金有价石无价,怎么赔?”江鲁生这么想着,不经意间目光触及到了地上的几片碎石,身体里顿时有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几年的追寻,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面前,就像是自己的心被摔碎了。他“扑通”一声跪伏于地,捧起石块如醉如狂、泪流满面。
四姑娘心软了,蹲下来小声说:“赔不起就算了,何必如此。”
鲁生看到石片上那只碧绿的石眼,就知道自己接近了圣地,同时也知道自己毁了一块上品石料,痛心和激动汇聚而成的滚滚热泪一时难收。这痛哭已经引起了路人围观,四姑娘不尴不尬地看了一会,悄然离开了。
人虚弱会做白日梦,鲁生看看围观的群人,再看看手上的石片,知道现在不是做梦,“见到了砚灵,梦中的砚灵走进了现实”,鲁生想到这里,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惊诧、恍惚,神智在梦境与现实中几经穿梭,依然连缀不出一个合乎常理的判断。
手上有一片石,这是真实的东西。鲁生这会儿真恨自己这双眼,如果在客栈里那一晃而过的瞬间自己就认出了这张面孔,何至于等到与四姑娘相撞,而且白白毁了这块上好石料。
“一而再地莽撞了。”鲁生自言自语着,想到逃离马帮已经算是错过一回,见到了四姑娘,却再次与四姑娘失之交臂,仿佛这六年多的疯傻状态使自己迟钝了眼神,锈住了脑子。
无奈之下,鲁生只得回到客栈打听。
身边没有天佑、欧阳,客栈掌柜的腰就直起来了,不但鲁生所问他是一问三不知,更没施舍一口饭食的意思。鲁生说看到有人从客栈偷拿了石头。掌柜笑着说:“那是特意给二小姐留的,她什么时候来取、用什么方式来取全都一样。”
打听无果、食宿无望,鲁生也没有底气赖在客栈。他只好揣起石片,踉跄着脚步在街上又走了几个来回,最终还得鼓起勇气走进“文宝斋”,得到的回答也是“不知道”“没听说过这么个人”。
鲁生自问:“难道又是梦?”望着渐渐冷清的街道,回想这一天的经历,乞丐成了座上宾,又由座上宾复归于乞丐。经过先前的洗理更衣,现在连行乞的本钱都失去了。更令他百思莫解的是,明明撞见的女子自称“四姑娘”,在客栈掌柜那里却被说成是“二小姐”。他掏出那片石打量着,石眼在暗淡的黄昏中泛着阴柔的魅光,他不由得感叹了句:“好诡异的女子,好奇怪的客栈啊!”
天色渐晚,饥饿难耐。悠远的暮鼓声中,幻觉、实感都意识到了寺庙的存在,鲁生下意识地寻声而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