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儿移栽着兰草,耳边反复响着自己和那个老女人的对话。
想起几次到茶园后山,由始至终都没听到老女人的客套和谢意。一直使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是那句“见着你一面,让你孝敬一回,也算想得过了”。婵儿感到困惑。而且那老女人还说天佑是个胆小的男人,而这恰恰又正是天佑竭力隐藏的性格特征,婵儿越想越觉得老女人的话意味深长,态度也不合常理。
她吃完饭就到朝暮阁来了,想的是让沙弥陪着说说话,到朝暮阁之后她却走到了窗口,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对面夕阳下的山顶发呆。
她想念天佑,这会儿又很想见到鲁生,仿佛爱是种容易泛化的感情,爱一个人,就自然而然地把爱人的朋友也放在了心上。
她回头看着沙弥问:“你怎么不跟着江先生学习雕砚?”
沙弥没抬头,继续临着画小声说:“先生不让。”
“为什么?”
沙弥停下笔笑了笑,这才说:“让我先从画画入手,等画得很好了才能在石头上雕刻。”
“你多大了?”
“十三岁了。”
“过些日子江先生要走,你会跟着江先生离开这里吗?”
沙弥愣了一下,小声说:“只要江先生愿意带我。可是……”
“什么?”
沙弥迟疑着说:“少主人说他很信任我,希望我以后留在这里。”
“哦,那就留下来吧。我信任你,也很喜欢你。”婵儿说着见沙弥羞红了脸,就接着说:“天快黑了,你现在下去帮我搬盆兰草,我们一起到江先生那里去坐会儿。”
沙弥收拾了砚台纸张,在朝暮阁的门上挂了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锁,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才小跑着撵上了婵儿。
三片瓦捆成了花盆,搬挪时盆下用一片瓦托着底。沙弥捧着花盆小心翼翼地跟着婵儿到了鲁生的面前。“嗬嗬!好东西!”鲁生叫着好,从沙弥手上接过了花盆,这才想起来问:“是放在我这里,还是放欧阳先生房里?”
婵儿笑着说:“送给你就是你的,随便你往哪儿放,下次让少主人买些花盆回来,换上好盆就更好看了。”
鲁生四下打量了一遍,最后看着竹丛说:“放在工作台旁边不合适。放在竹子底下吧,兰竹在一起也是个伴。”话刚落音,沙弥就接过了花盆朝竹丛走了过去,摆放好花盆又去浇了一遍水。鲁生的眼睛一直跟着沙弥转,突然发现婵儿看着自己,就赶紧说:“多好的孩子,爹娘竟舍得让他出家。”
沙弥听到夸赞自己,只浅浅地笑了笑,给婵儿泡上茶,就赶紧往鲁生住的房间那边去了。
婵儿看着沙弥的背影,觉得沙弥很有意思,不注意他的时候,你可以不觉得有这个人存在,他却能不动声色地做好身边的事。
婵儿收回了视线,目光不经意地看到了工作台上的半成品,赶紧挪开了目光。她从半成品砚上想象不出雕成后的效果,也不大习惯看石块上的累累刀痕。
她想对鲁生说说对面山上那个行为怪异的老女人,说说四姑娘怀了孕的事,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坐在鲁生对面沉默了一会,这才说:“我今天又去了茶园,这兰草就是从那附近挖的。”
“心领了,心领了!”鲁生说着抱拳行了礼,接着说,“四夫人亲自挖的,这可得精心呵护了。”
婵儿认真地说:“我看你走得好些了,以后也别久坐,多走走恢复起来会快些。以后不用这些客套,你就叫我婵儿,在这里我们几个都听不懂那些人说话,我们再如此生分、客套就太没意思了。”
“既然这么说,咱们就以朋友相待。你觉得四姑娘这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觉得把握不住。”
“把握?”
鲁生见婵儿疑惑不解地望着自己,赶紧改口说:“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她有些高深莫测、飘浮不定。”
婵儿见鲁生像是在掩饰什么,她没急于说话,喝着茶,也让对方冷静了些,这才说:“有这种感觉就对了,在她开朗外表背后肯定有着过人的聪明。要不然,当初林老爷也不会选她做林家的少奶奶。”
“林家少奶奶?那寺里的就是……”鲁生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
“寺里的也许是吧,我不太清楚这里边的事,只听说还没过林家门,林家少爷就不在了,按说她可以另嫁别人,却一直没嫁。也可能是没人敢娶。”
鲁生问:“林老爷有那么霸道?”
婵儿笑了笑,接着说:“这不是霸不霸道的事,林家也没拦着不让阿卓土司给四姑娘另择良婿,四姑娘的婚事没往别的方向发展,可能是她自己也甘愿以林家未亡人自居,也许是她的心另有所属,谁知道呢,要不然等她回来你自己问问?”
“算了,又不关我什么事。”
婵儿诡秘地笑了笑,接着说:“这就好!”
鲁生赶紧问:“你这是在警醒?”
婵儿轻托着腮看着天,想了好一会儿,对着天空说:“她太高了,除非你家里没有妻子,或者你肯永远留在这里!若不然,你真不该招惹她。”
鲁生的心跳突然加快了,担心自己和四姑娘的事已被婵儿察觉,用玩笑的语气试探着说:“那我该招惹谁?”
“尼薇。我觉得尼薇不错,长得好,人也聪明伶俐。”
鲁生恍然大悟,笑着说:“你这一招,在皇宫大戏里叫作‘清君侧’,我没说错吧?”
“只是这么一点点隐忧,绝够不上一个‘清’字。”婵儿说着也笑了。
鲁生接着说:“幸好这些聪明女人心地善良,要不然,我们这些男人可就苦了。”
婵儿看着鲁生,小声说:“你比自己认为的自己更智慧,也幸好你追逐的是极品砚台。”
几句真假参半的玩笑之后,鲁生觉得婵儿显出了亲切,就压着声问:“我想打听一下,现在是不是没人再疑心是我偷了砚?”
婵儿顿了一下,反问了句:“为什么?”
鲁生说:“这不明摆着,沙马证明那天晚上我醉得睡了一夜没出屋。”
婵儿微笑着说:“你别想太多,我们几个早就不怀疑你了,外面的人还很难说,他们以为阿硕土司该下令对你用刑,不挖眼也得挑脚筋。土司没下这个令,结果怎么样?当天你就在外面摔断了腿,奴隶们就觉得是神灵听到了阿硕土司心里的话,神灵替阿硕土司惩罚了你。”
鲁生争辩着说:“沙马作证也不行?”
“他们听土司的,沙马也不会在土司面前为你作证。”婵儿见鲁生发愣,接着说,“你别顾及这些,我们几个相信你的清白,也敬重你的手艺,你何苦还在这件事上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些天我也想了,天佑跑这种马帮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你肯留下来,还真能让砚台走出这深山峡谷。我觉得欧阳先生也是这个意思。”
鲁生说:“让我想想,如果真要这么做,好歹我还是得先回家一趟。快七年了,我这么漂泊在外,家里也不知成了什么样。现在不好说这些,我这边还得加把劲,争取在他们回来的时候,能雕出一方更像样的东西。”
鲁生的话里有撵婵儿走的意思,等婵儿刚离开了他又有些后悔,望着婵儿的背影,突然想把她再叫回来。婵儿长得像四姑娘,有婵儿在这里,晃眼觉得是四姑娘在身边坐着,心里多少也会得到些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