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的城墙,肃穆的钟楼,营造出了这座西南重城的安宁祥和。四姑娘熟悉这里,喜欢这里,即便单枪匹马出门,一到这里就能感到内心深处的踏实。
这里有着闹市的繁华,临街门面房多以杂货、装裱、古董之类作为营生。偶有烟馆、妓院,却绝少门庭若市者。
这里有多不胜举的“诗书传家久”的府第,城中曾出过十几个进士,几乎每一保甲都能数出三两个秀才。读书人多,文房店的生意就好,使得这繁华与家乡镇子上的灯红酒绿有着雅俗之别。
四姑娘在街上转了一阵,到几家文房店打听过,所到之处以端砚居多,也看到了几方苴却砚,却没从店家那里打听到制苴却砚的砚作坊。眼看着夕阳西下,她本想到闺中密友家打扰一夜,到了那家府第门前她犹豫了。这家曾与阿硕府有些往来,十年前她就是在这家做客小住时与天佑一见钟情。
十年光阴,天佑的身边已经有了四个女人,闺中密友也早已嫁出去为人妻、为人母了,何况自己这身男儿装扮也不好唐突叩门造访。
她找到一家客栈,店小二接过马缰把马牵到后院拴上,这才送她进了客房。
饭厅里只有五六张桌子,仅这几张桌子现在也多半空着,四姑娘叫了两样小菜,一碗米饭,犹豫之后又叫了碗米酒。她最近喝惯了栖云山庄的转转酒,几乎淡忘了独饮的滋味。这会儿独自面对着酒碗,心里突然涌起了对栖云山庄的思念。不自觉地想起了鲁生、天佑和欧阳,在心里品评起了这三个男人。曾经听说过“用理智思考的人是智者,用行为思考的人是圣徒,用心灵思考的人是诗人”。她把这几句话套用到了他们身上,觉得欧阳是用头脑思考,鲁生是以行动思考,天佑的思考方式却多心灵层面的东西。鲁生是圣徒,天佑却算不上是诗人,天佑在诗词上的造诣甚至还不及欧阳和鲁生,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眉宇间流露出的儒雅之气。
分析了那三个男人,她又分析了婵儿和自己,婵儿算是用理智在思考,而且总是思考得不露痕迹。她已经喜欢上婵儿了,在出发前和婵儿说过几句闺密间才有的悄悄话,她把自己肚子里有江鲁生的孩子这件事也告诉了婵儿,现在也不知道说出这个秘密时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像是让婵儿分享这一喜悦,又像是要打消婵儿的顾虑,觉得跟着天佑出来,婵儿也许会有些吃醋。
十年过去了,天佑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变,他眉宇间的那种气质却像是定格在了他的脸上。四姑娘觉得自己已经决定了要跟着鲁生走,心里也并不能真正放下天佑。她发现自己爱上鲁生的那一刻,内心曾有过心被撕裂般的痛,随着肚子里有了鲁生的孩子,情感的天平上增加了小生命这一砝码,这天平顷刻之间向着鲁生这边倾斜了。
四姑娘觉得自己更像用行为思考的人,想起要做什么总是不太计较后果,而在生活中却并没找到自己的目标,即使想成为圣徒,内心里也还缺失着那处圣地。
四姑娘边吃边想,没吃出饭菜滋味,却也淡忘了胃里的不适,刚放下酒碗就听到了轻快的马蹄声,不一会儿这马蹄声就成了店家与客人热络的招呼。
她回房间的时候,看到紧邻自己客房的那道门敞着,店家正恭候两个男客人点菜。
还没等到掌灯,四姑娘就早早关紧房门躺下了。身体上的疲惫并没带来睡意,板壁那边的说话声和碗盏碰撞声偶尔会传过来。一道薄薄的木板相隔,板壁那边有两个男人,自己进门时是男人,现在是躺在床上的女人。她会心地笑了笑,不经意间感觉到小肚子里仿佛动弹了一下。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喜啊,她赶紧把手搭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想象着刚才是孩子感应到了她的笑意,这是种心连着心的感觉,一种血肉相连的亲近。就在这个瞬间,她猛然看到了自己的圣地,她要像圣徒朝圣那样精心呵护腹中胎儿。无论跟着鲁生到千里之外当妻为妾,还是独自抚养孩子,自己要做的就是让腹中的小生命健康长大。
隔壁增加了人,喧哗之后是重重的关门声。
添了人,交谈也高声了些,四姑娘先还没留意隔壁在说些什么,偶尔听到了熟悉的称呼,使她不得不对隔壁的谈话留意起来。
她听了个大概,那大概的意思就足以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说是有个叫“二哥”的人已经带人往栖云山庄去了,好像是受着“林老爷”和“阿卓土司”的支使进山找机会对婵儿下手,要造成阿硕土司府对汉人的仇恨,如果阿硕家不亲近汉人,就能踏踏实实继续种植罂粟,这段茶马古道才能维持现状。
四姑娘听隔壁那几个男人说话的意思,好像是国民政府又加大了禁大烟的决心,军队也介入了铲除罂粟的事务,已经有暗探进入了彝区,甚至有人怀疑婵儿就来者不善。“二哥”进山是要污辱婵儿,却要留着婵儿的命,好让阿硕府时时记得这个屈辱。
“‘二哥’他们享完了艳福,让那女人去向阿硕土司哭诉吧,彝人看待女人受辱,比看待女人被杀更严重。”“享了艳福就能领赏,这笔钱够哥儿几个回乡买房置地了。”“等他们办完了事回来,咱们真的要灭口?我觉得好像下不了手。”“林老爷说了,怕日后他们中谁被认出来,万一引起阿硕土司疑心麻烦就大了。这里边的事我们汉人弄不懂,也许就是像他们说的‘过段时间就得敲敲山’吧。”四姑娘从这些话里听到了婵儿将面临的危险,几次攥紧了手枪,恨不得立刻冲到隔壁杀了那几个男人,她却不能这么做,那个“二哥”已经出发了。
四姑娘让自己冷静下来,猛然想起了今天看到的几方大苴却砚,阿硕家马帮带出山的不是大石料,出现了大砚台,说明有人运了石料而不经过玉簪谷,也就是说有人能不通过玉簪谷而到达江边,如果从江边进入栖云山庄,阿硕家完全没设防。婵儿有几次独自到茶山上去,那将该是匪人最容易得手的地方。林老爷和父亲都知道阿硕家并没有在玉簪谷临江那儿设置防范,如此想来,匪人确实有机会对婵儿下手,一旦婵儿受辱,天佑一定会痛不欲生,这是四姑娘所不愿看到的结果。她想先赶到玉簪谷提醒婵儿,接下来再回家求父亲和林老爷下令放弃这个阴险的行动。四姑娘觉得自己就像相信鲁生不是为石达开的宝藏而来一样,也不相信婵儿会是汉军派来的暗探。
夜深了,隔壁还在喝酒,只是比刚才更热闹了,有了女人淫荡地说笑,男人们终止了刚才的话题。
四姑娘心里很急,现在却出不了城,完全没有睡意也只好在床上躺着。
板壁墙那边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就有更令她厌恶的声音传了过来,床板的“咯吱”声,女人妖精般的哼唧声一浪高过一浪、一声紧似一声,吵得四姑娘用被子捂紧耳朵,那些淫荡之声还是直撞她的耳鼓。
她被陷进了这令人难堪的境地,明知道隔壁的人将是栖云山庄的仇人,她这会儿不但无法除掉隔壁的恶人,还无可逃避地以耳朵见证着仇人的快乐逍遥。她深吸一口气猛然干咳了两声,这带着女人声的干咳没打断隔壁的淫荡,却吓了她自己一跳。
天刚蒙蒙亮四姑娘就穿戴整齐出了房门,不承想牵着马刚到前院,就和隔壁的男人碰了个对面,直到她牵马出了客栈,还依然觉得背后有双狐疑的眼睛盯着自己。
她打马快跑了一阵,回头并不见有人盯梢,心里还是踏实不下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这么想着的时候查看了一眼衣裤和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手指触碰到了一缕青丝,这缕飘扬的青丝足以暴露她的女人身份。
快马加鞭远离城镇之后,她找了个僻静处换上了汉家女子的衣裤,再次出现在路上的时候,觉得与刚才的自己完全判若两人,即便身后有人盯梢,也不能再认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