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马帮回来了。奴隶们出发时抬去的是货物,回来时只带回四姑娘的几件衣服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天佑看着黑子把鲁生背进了屋,他自己垂头丧气地回到画室,把自己关进了朝暮阁。
约伙向依清和列巴讲了这趟“进贡”的始末,依清早已经哭得成了泪人。列巴提着枪逼着约伙咆哮着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看到脸色苍白的列巴目光中透出了彝家血性男子的刚毅,依清仿佛看到了希望,她起身拉住列巴,对约伙说:“快走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看着约伙离开之后,她让列巴坐了下来,还给列巴泡了杯茶。
列巴到栖云山庄半年多了,这是第一次在书房里有了一席之地,依清坐下来却一直沉默着。
“阿姐早就知道了是吧,为什么要瞒着我?”
依清再次抹了抹泪,这才说:“为了赎依洁,你姐夫也算尽力了,你去了又能怎么样,姐觉得为这事不能把你的命也搭上。”
列巴盯着依清问:“现在看来,依洁会是凶多吉少了吧?”
“鲜花一样的女人落到了土匪手里,你说她还能不能活下来?即便土匪想留活口,她自己也会是生不如死。如果不是这样,土匪也不会弄那么个女人来假冒。”依清叹了一口气,顿了顿又说:“你姐夫哪天能振作起来还很难说,眼前府里的这些事就全靠你了。”
列巴见依清说着说着又抹起了泪,沮丧地说:“依洁以林家未亡人自称,看样子是真的随林家少爷去了。”
依清小声说:“你姐夫这会儿不出来主事,我们也不能贸然下山,看来我们能给她做的,只一件事了。”
列巴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说:“我这就去办。”
藤桥对岸又在砍伐松树搭建青棚了,这是为四姑娘搭建的青棚。
鲁生听到尼薇说了依清和列巴在给四姑娘办丧事,便赶紧从床上下了地,飞快地朝外跑去,穿过阿硕家大院,跑过了大院前的坝子,跑过悠悠藤桥。受伤以来他再次体会着健步如飞的感觉,体会着灵魂游走般的飘浮。
青棚外点燃了火塘,苏尼唱起了经文,列巴和依清往棺木上覆盖上了大花布。鲁生一直就那么木然地看着,感受不到四姑娘的存在,也感受不到四姑娘的死亡。
苏尼做完法事就被依清带走了,列巴却立在棺木旁好一会没动地方,终于用汉话重复了一句经文:“原野岂辽辽,不及棺布阔。”对着棺木接着又说:“你以林家未亡人自称,哥说过会招惹不干净的东西,你就是不信。现在你可以跟着林轩翰走了,哥不拦你。”
“原野岂辽辽,不及棺布阔。”鲁生在心里重复着这句经文,却并不解其含义,刚开始还觉得列巴说的是句安慰他的话。这会儿他听懂了,列巴以此说给林家少爷听,列巴用汉话把四姑娘的死讯告知给一个汉人亡灵听。
鲁生呆愣了一会儿,突然揪住了列巴的衣领,瞪着列巴说:“不准再提林家少爷,砚灵是我的!”
“砚灵,什么砚灵?”
“四姑娘就是我的砚灵!”
“你提过亲吗,下过聘吗?”列巴苍白着脸,衣领被鲁生揪着使他喘气不畅,说着话,他的手已经向腰间摸去。
婵儿一露面,列巴像是看到了救星,赶紧说:“四夫人,你看,江先生是不是疯了?”
婵儿看到了花布盖棺,也判断出列巴将要掏出的东西是小枪。她站在列巴和鲁生身边,沉痛地说:“我看,都疯了!”
鲁生放了手,列巴也没让那支小枪露面。
列巴离开之后,婵儿凑到鲁生身边说:“林子里仅两具土匪的尸体和几件四姑娘的衣裙,怎么就认为她死了?万一她逃了,万一是土匪不舍得放她走,或者另有打算呢?”他见鲁生不为所动,接着说:“你也听到苦荞说了,他听到了枪声,没听到四姑娘喊叫,也许她逃走了。江先生不能这样,生不见人是一回事,死,一定要见尸,对吧?”
“约伙见到过她在土匪手里,我还给她的东西,却又在那处山林里捡到了。”鲁生说着把苴却石眼吊坠递到了婵儿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四姑娘邂逅时,她抱的石料上就有这枚石眼,那天我看着她系在了腰上。”
婵儿愣了一阵,心里对四姑娘是否还活着已经不再笃定了,可还是说了句:“我觉得,有可能她还活着。”
“你在安慰我?”鲁生愣愣地问。
婵儿压着声说:“我是女人,以女人的直觉,相信她还活着。既然她怀着孩子,就不会轻易放弃生命。以我对她的了解,以她的聪明和机敏,早晚能逃出魔掌。还是那句话,她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
鲁生看着婵儿,神情惨淡地笑了笑,心里体会着生不如死的感觉。希望四姑娘已经死了。救起的那个女人说过“土匪轮番糟蹋人”。四姑娘被劫有五六天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哪堪承受如此凌辱、蹂躏!更何况是在那片林子里捡到了四姑娘的腰间之物。鲁生感觉着四姑娘没有走远,面对着这花布盖棺,他不得不相信四姑娘已经遇害。
夏夜。山风是凉的,也是暖的。这种不定向的山风一会儿顺着茶马古道刮过来,倏忽间又不知了去向,时有微风毫无由来地在地上打上几个小旋,却哪儿也不去,旋几个圈就在原处自行消散了。
鲁生在客房外点燃了一支支松明子,一团团火焰的光辉向苍天延伸着,把金沙江畔这处山谷照映得如同白昼,想让四姑娘依洁的魂魄不至于在黑暗中迷失归来的路。鲁生把一支七簧响篾放到了砚床上,希望这支响篾成为四姑娘灵魂的依附之处。一张花布盖棺,就能给依洁营造一个五彩斑斓的辽阔世界?鲁生感觉到了升腾的烈焰,看到了自己梦中的五彩裙少女——砚灵。
这里没有毕摩、苏尼,没有青棚、法事,四姑娘的灵魂能够冲破重重路障,在黑暗中回到这里来吗?
鲁生哆嗦着手捧起响篾掂了掂分量,他以响篾替代了“亡灵牌”,却并不懂得住下灵魂之后响篾会轻些还是会重些。他失望地放下响篾,面前是四姑娘非常喜爱的水草纹砚石。他突然捧起砚石高高地擎着,对天空喊了声:“砚灵归来吧,这块砚石就是你魂魄的居住之所!”
他希望四姑娘的灵魂能住进这块砚石里。
鲁生觉得砚石轻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好像在失去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