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171800000012

第12章 雨(7)

“我已经忘记我说过的这句话了,”他苦笑地说。“话是美丽的,但是究竟有什么用处?密斯熊,你不知道,那寂寞,那心的寂寞!比死还要难受!永远是误解,永远是失望!我这颗热烈的心就在寂寞里熬煎,没有人来替我分担一点苦恼,表示一点同情。没有谁关心到我!孤独,永远是那比死还要沉闷的孤独!密斯熊,这种话我只向你说,我从没有对别人说过。但是你也不会了解我。”他愈说下去,愈热烈,同时又愈悲愤。

“先生,你为什么要说我不会了解你呢?”她认真地分辩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多么崇拜你。也许我现在不了解你,但是我很愿意了解你。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一道光照亮她的面庞,苍白色的脸染上了淡淡的红云。

即使不是为了上面这些话,单是她的面貌也可以使吴仁民感动。他的面容也改变了。“密斯熊,……密斯熊,”他接连唤了两声。“你是这样地大量。……我这一生只听见一个人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你!……你是这么纯洁!这么善良!我不晓得应当怎样感激你!”他说着身子像发寒颤似地抖动,两只眼睛不转动地望着她的微微张开的小嘴。他觉得一种高尚的感情控制了他,一个庄严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坦白地说罢,在这个高洁的女性的面前坦白地说罢,向着她倾诉你这许多时候以来的悲哀!”

“先生,”她略略提高声音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我是不配的。我经历了那许多痛苦而能够活到现在,不都是拜领着你的赐与么?你现在还要说感激我,不是在讥讽我么?先生……”从她的面部的表情看来,她的心和口是一致的。

“先生?请你不要唤我做先生罢。我们做朋友,不更好么?”他忘了自己似地大声说。

两个人对望着,他们都不作声,但是两颗心都在说话,两对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难道这个称呼不就是最美丽的么?”她用一种非常柔和的声音说。“让我永远这样地称呼你罢。这个称呼我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她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拿着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两口,然后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先生,你也许愿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生活罢。你或者会奇怪他死了以后我是怎样生活的?其实这很简单,我这许久都是在书店里做校对的工作。后来我的身体病到不能够再做那种只有使人心焦头痛的事情,我便搬到这里来。这是一个女朋友的家。她对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离开这里……”

“她现在在家吗?”他突然问。

“不,她到乡下去了,不久就会回来。她和我是同乡,而且是小学时候的同学。靠了她的劝解,我母亲又时常接济我,和我通信。但是父亲的心还是不肯宽恕。”

“父亲的心总有一天会软下来的,”他这样地安慰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够等到那一天,”她感伤地说。“我近来很少到外面去,常常整天坐在家里,有时候拿着一两本书,有时候动也怕动一动。不知道怎样,非常容易感到疲倦。这里又很寂寞。那个女朋友回乡以后就没有人来和我谈话。在这里,我没有几个朋友。我整天坐在家里不想做什么事情,又没有人来看我。”

“我以后一定常常来看你,”他诚恳地说,并不像施一个恩惠,却像要报答一个恩惠。

“谢谢你,”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喜悦。“恐怕先生不会有这么多的时间罢。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你有你的事业。而且为了渺小的我,也值不得花费先生的宝贵时间。”

“我有很多的时间,而且我也很寂寞,”他感动地说。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话,吴仁民终于告辞走了。熊智君送他下楼,伴着他走到后门口。他走到转角回过头来看,蓝布旗袍裹着的苗条的身子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吴仁民走在路上,看见蔚蓝的天空,金黄色的阳光,人行道上的梧桐叶,觉得心里很畅快,在他的耳边还接连响着那温柔地唤着“先生”的声音。这一阵他忘记抽烟了。

“我终于找到这样的一个女性了。她崇拜我!她愿意了解我!她要求我给她一个机会!”

“她是可爱的。美丽,那不消说。她说话说得那么温柔,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态度也很温柔,而且又有热情,并没有一点忸怩。”

“病?那不要紧。爱情可以医治女人的百病。”

“她是值得怜悯的,值得同情的,而且还值得爱的。”

“是的,我应该同情她。不,我还应该爱她。我有爱她的义务。我要用爱情去温暖她的凄楚破碎的心。我要安慰她,鼓励她,使她走到积极、快乐的路上去。”

“为什么不应该恋爱呢?生活太单调了,空气太沉闷了,环境太黑暗了。我不可以暂时在女性的温暖的怀里睡一些时候,休养这疲倦的身体来预备新的斗争么?”

他同自己商量了许久,终于得到下面的结论:

“自己觉得可以做就去做罢。恋爱完全是两个人中间的事情,李剑虹、高志元他们没有权利干涉。”

在电车上他遇见几对年轻的男女,他们谈起话来很亲密,女的紧紧偎着男的。车子里面的眼光都落在这几对人的脸上。他把他们看了许久,忽然妒忌地、生气地在心里自语道:

“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我一个人就不可以呢?”

吴仁民回到家里。他看见高志元还躺在床上和方亚丹谈话。

“怎样?成功了吗?”高志元看见他进来张开阔嘴嘲笑地问道,接着又哼起日本的情歌来。

“斯多噶派哼情歌,”吴仁民不直接回答,却自语地说了这句话。

高志元没有话说,把嘴大张开,打了一个呵欠,嘴张得那么大,好像预备吞食一个人似的。他生气地伸手把竖起的头发拚命地搔,忽然大声笑起来。笑够了时他才慢慢地说:“我有了好对了:革命志士讲恋爱。”

“好,”方亚丹也笑了。

吴仁民涨红了脸,骂道:“你懂得什么?照你的意思,人类应该灭绝才对。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人都弄成太监,免得他们看见女人就冲动?……我要出去了,我不再和你这个新道学家说话。”他说完真的就往外面走。

“仁民,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方亚丹在后面叫起来。“真的,我有正经事情要同你商量。”

吴仁民默默地走了回来。

“我和志元已经决定到F地①去了,”方亚丹严肃地说。

“你不到法国去吗?”吴仁民惊讶地问。

“我早就表示过不做留学生。让张小川一个人去摆他的留学生的架子,”方亚丹说着忽然做出一个歪脸。

“我决心去干实际运动。同剑虹长久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他自然是一个好人,却干不出事情来。同他相处久了,才知道他也不过如此!”方亚丹一本正经地说,他突然站了起来。

“你在跟我开玩笑。我知道你素来很崇拜他!”吴仁民还不肯相信。

“不错,我崇拜过他,便是现在我对他还有好感,”方亚丹起劲地分辩道。“然而现在我看出他的弱点来了。他的成见很深,并不认识人,而且又缺乏自信力。凡是读书过多的人都会有这个毛病。书这个东西害人不浅。”

“而且剑虹拚命庇护小川,这也很不公道。不管小川现在变得怎样,剑虹依旧相信他。这简直是纵人为恶了!”高志元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把他的木板鞋在楼板上弄出大的响声。

“小川要结婚了,听说还要行旧式婚礼呢!”方亚丹生气地说。

“结婚?同谁?”吴仁民茫然问道。

“同龚德婉。女的人还不错,剑虹很称赞她,你也见过。婚礼大概在龚德婉的家乡举行,外面的朋友不会去参加,当然看不见旧式婚礼。他们回到这里来时,随便印一张说明同居的卡片分发出去,在朋友们看来不是废除了婚礼吗?小川的花样到底多些。”方亚丹愈说愈生气,竟然把袖子挽上去,好像预备和人打架似的。

“龚德婉,我当然见过她。……但是关于婚礼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吴仁民又问。

“那是佩珠告诉我的。剑虹劝阻过小川,却没有用,他就不再劝了。我不高兴剑虹,就因为这个缘故。你知道我对旧礼教恨得非常厉害,旧的一切我都恨。整个中国被它摧残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青年还要对它让步屈服!”方亚丹说着猛然将拳头在桌子上用力一击。桌子大声叫起来。两三本书落在地上,一个茶杯打翻了。“所以我要到F地去。现在只等F地的朋友寄路费来。我要离开小川,离开剑虹,离开他们那一群书呆子。”停了一下他又说:

“我去,志元去,还有两个朋友要去。将来你也跟着来罢。我们欢迎你。”

方亚丹的话说得非常有力,连高志元也摆正了他的方脸注意地听着。

“好,”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一声,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他这时候并不曾想着到F地去的事。

①F地:指福建省。

第七节

“你又要到熊智君那里去吗?”高志元看见吴仁民在结领带,便带笑地问。他坐在沙发上,身上穿了寝衣,把一根手杖抵着肚皮,手杖的另一端抵在桌子脚上。

“是,”吴仁民随便应了一声,但马上又问道:“你的肚皮又在痛吗?”

“有一点痛。不过并不厉害,”高志元自己忍住笑说。“这几天拿手杖来抵肚皮,差不多成了习惯了。”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看你一天究竟干些什么事情?”吴仁民带笑地责备他。“像你这个样子到F地去是不行的。”

“这何消你说?到了F地当然会被工作逼得要死!但是现在我还可以继续过这种浪漫生活,就让我尽量地过它几天。以后我就要把它永远埋葬了,”高志元正经地说,好像还有一点留恋似的。

“你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吴仁民带笑地骂起来;“你天天嚷着要做事情,说这种生活是堕落。可是一旦有事情给你做,要你结束这种生活的时候,你倒有点留恋了。你这种人,真正叫人拿你没有办法,说你坏,又有点不忍心,说你好,未免太恭维你。”他说了就往外面走,不要听高志元的反驳。

“仁民!”吴仁民已经走在楼梯上了,却被高志元的唤声叫了回来。他还以为高志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

“什么事?”他站住正经地问。

高志元起初微笑,后来却半吞半吐地说:“当心点,不要被熊智君迷住了。”

“你的头脑这样旧!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就只是为了讲恋爱吗?”吴仁民生气地说着,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和她做朋友,不过是想帮助她,感化她。”心里却比口里要求更多,他自己也知道。

“这样崇高的目的!”高志元讥笑似地称赞起来。他不再说别的话,只是把身子不住地在椅子上擦。

吴仁民听见这句话心里很不舒服。他明白高志元故意挖苦他,却又不便跟高志元争吵,只是解嘲似地说了一句:“你不信,将来看罢。”

“看什么呢?看你同熊智君行结婚礼吗?”高志元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听见楼梯上高跟鞋的声音,马上住了口。

“她来了,”吴仁民吃惊地站起来低声说。他的眼光马上落在高志元的身上。“看你这个样子!你连短裤也不扣好,”他又惊又气地说。

高志元埋下头看自己,忽然叫了一声:“啊呀!”便大步跑到自己的床前,跳上去,一把拉过薄被蒙了全个身子,却忍不住在被窝里发出一声笑。

一个细长身材的女子在门口出现了。她看见吴仁民,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微微一点头,轻轻地唤了一声:“吴先生。”她的凄哀的面庞因笑容而发光了。

吴仁民堆了一脸的笑容把她接进来,让她坐在沙发上。他从热水瓶里倒出一杯开水,就把茶杯放在沙发旁边的凳子上。她侧起身子谢过了。

于是他们开始了谈话。在谈话的时候,吴仁民时时斜着眼睛偷偷地看高志元的床,床上臃肿地堆着的被褥微微在动。他忽然发觉熊智君的眼光也偶然落在那上面,不觉受窘似地红了脸解释道:“这是那个朋友的床铺。他出去了。他这个人懒得很,从来不叠被。他不久就到F地去。”

这些话被躲在被窝里的高志元听得很清楚,他不觉失声笑起来。吴仁民倒很机警,连忙用一阵咳嗽掩饰过去了。

熊智君似乎不曾注意到这个。她把眼光移在吴仁民的脸上,现出关心的样子看他咳嗽,过后她又把眼光移到墙上,看着一张女人的照片,就是吴仁民的亡妻瑶珠的照片。于是她埋下头来低声问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话。在注意地听着吴仁民的答话之际,她不时把眼珠往上面移动,去看他的脸色。

“这两天还常常咳嗽吗?今天脸色似乎好多了,”吴仁民结束了瑶珠的事情以后,就把话题转到熊智君的身上,这样关心地问她。

“谢谢你,我好久就不常咳嗽了。这几天人渐渐地好起来,心里也特别高兴,”她含笑地说,略略停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昨天晚上还同那个女朋友一起到卡尔登去看了电影呢。”

“你那位女朋友已经回来了?”

“她前天回来的。她回来我也算多一个伴,寂寞的时候也可以找她谈些闲话。不然,一个人闷在家里真难受。近来倒承先生常常来看我,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先生才好……”

吴仁民觉得心里畅快,正要答话,忽然瞥见高志元床上的薄被动了一下,一只脚尖露到外面来。他着急地看她一眼,她埋着头慢慢地在说话。

他略略放了心。但是他又想起在这个房间里谈话不方便,他们的话会全被高志元听了去,以后高志元又多了挖苦他的材料,因此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密斯熊,你今天没有别的事情罢,我们到公园里去走走好不好?”他对她说,还耽心她会拒绝。

“好的,只是会耽搁先生的事情罢,”她说着就站起来,微微一笑。

“我没有什么事情,我这一向都是没有目的地天天在外面乱跑。”他要使她相信这句话,因此说话的时候很起劲。同时他又站起来,让她往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跟着。他走出门口,故意把门碰上,而且碰得很响,这是给床上的高志元听的。

高志元马上推开被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走到沙发跟前一屁股坐下去,张开大嘴发出几声哂笑,接着咕哝地自语道:“到底还是爱情胜利!什么革命!大家还不如去从事求爱运动,那倒爽快得多!……我还是到公园里看他们去。”

最后一句话使得高志元的方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连忙跑到床前,从枕头下面取出压在那里的折叠好了的西装裤。他匆忙地把上下身衣服穿好,就锁上房门跑出去了。

他们的寓所离公园很近,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到了那里。他买了一张门票,因为他的长期入场券在吴仁民的身上。

高志元走进了公园,很高兴,他以为一定可以找到他们,而且可以设法去打扰他们。但是他圆睁着两只眼睛走遍了公园:他走过草地,他走过凉亭,他走过池塘,他走过花坛,他走过斜坡,他走过竹径,他始终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自然公园里有不少的青年男女,但都是一对一对的爱侣,他们坐在一起讲情话。高志元看见他们,马上就皱起眉头把脸掉开。他以为在那些人里面一定没有吴仁民和熊智君。

“但是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他们临时改变了心思,或者还是仁民在捣鬼,他故意拿到公园去的话来骗我?”这样想着他觉得一团高兴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在梧桐树下找到一把空椅子,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便索性把吴仁民的事情抛开,走出公园找方亚丹去了。

吴仁民和熊智君的确到公园来过,而且高志元进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公园里面。但是不久他们就出去了。吴仁民约熊智君去看电影,她并没有推辞。

他们到了电影院,时间还早,只有寥寥的十多个人。他们在厅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两个座位。

他和她坐得这样近,两个人的手臂差不多靠着,这还是第一次。他觉得有些不安,但又很高兴。她的脸微微红着,脸上露出笑容。这笑容在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消去。她并不避开他的注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她也许比他更热情,虽然在表面上没有表示出来。但是他也看得出她很愿意同他接近。

在公园里他们并没有谈许多话,他们的注意力被大自然的美景吸引去了。他们问答的都是普通的话,但里面也含有特别的关心,这是彼此在沉默中也能够感觉到的。

如今在这阴暗的、并不十分宽敞的电影院里,沉闷的空气开始窒息他们,一种隐隐的闷热把他们的热情点燃起来,使他们觉得需要着向对方进攻,但又害怕这进攻会受到阻力。起初他们并不多说话。说一句话好像都很困难。因为一句话里面必须含着几句话的意思,要使听话的人从这句话里体会出未说的话来,但同时又害怕听的人误解了意思。这时候更能够表达出他们的心情的就是那偶尔遇着的彼此的眼光。虽然是眼光一注视,脸一红,嘴一笑,彼此就把头掉开或者埋下来,但是那心的颤动,那使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的心的颤动,却使得彼此都忘了自己。这是刺激,这是陶醉,这是热。虽然不见得就是吴仁民所想的那一种,然而这许多天来过惯了孤寂、冷静的生活的吴仁民终于被它压倒了。在一阵激烈的感情波动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说话了:

“智君,”他突然用了战抖的声音轻轻地在她的耳边唤道。

她掉过脸看他。他却觉得咽喉被堵塞了,挣红了脸,半晌才说出下面的话,声音依旧抖得厉害:“智君,我说……这种生活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那样地寂寞!那样地冷静!那样地孤独!别人都说我浪漫,轻浮,卤莽,空想……我的周围永远是黑暗。就没有一个关心我、爱我的人。……但是你来了。你从黑暗里出现了。……智君,你把黑暗给我扫去了。你把过去的阴影都给我驱散了。你给我带来一线的光明,一线的希望。在你的美丽的眼睛里我看出了我这许多年的痛苦的报酬。……我爱你,智君,我爱你。……但是你会爱我么?你会爱我这个被许多人轻视的流浪人么?……我愿意把我的鲜红的心献给你,只要你肯答应,我愿意立刻为你牺牲一切!……如今在你的面前,在你的身边,我把整个仇视我的世界都忘掉了。我又有了新的勇气了。智君……我请求你允许我……我请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把那一线的光明和希望给我带走,让我再落进黑暗里去!……我不能够再过那种生活!……”

在这长篇的叙说的中间,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移动。他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它们。他的话并没有完结,但是热情使他说不下去了。他便拿起她的左手,用两只手抚摩它,好像在表示他害怕把她失掉。

“先生,”她开始用温柔的声音回答他。她的眼睛里已经嵌着明亮的泪球了。她把脸放得离他更近,她就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我生存到现在全是拜领你的赐与么?我不是对你说过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么?先生,我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倘使我果然可以帮助你,倘使你果然需要我,我是一点也不吝惜的。先生,像我这样的女子还值得你爱么?……我果然还有得到你的伟大的爱情的幸福么?……先生,我的感激,我对你的感激,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话来表明我的――”

电灯突然灭了。她的话也就跟着中断,她不能够继续说下去了。音乐响起来,银幕上现出了人影。她的心被一阵剧烈的感情的波动捣碎了,她不能够再支持,就把头斜靠下去,紧紧靠在他的肩头。她的头和她的身子抖得厉害,这颤动代替她的嘴说出来那许多许多不能够用语言表示的意思。他完全了解她了。

银幕上开始了一场生活的斗争。在黑暗的社会里一个女郎生长了。她有一颗纯白的心,不知道这社会上的种种事象,平静地在贫穷里生活下去,一直到开花的年纪。于是引诱来了,她的纯白的心是不能够抵抗的,她受了欺骗,还以为是在做恋爱的梦。然而梦醒了,理想破灭了。她看见拿钱怎样摧残了爱情。这就是造成她的堕落的原因。这以后的几年中间的放浪生活把她的青春差不多要消磨尽了,她准备着躺下去走进永恒的门。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个天真的青年来了。他的纯洁的伟大的爱情终于扫尽了她的过去的阴影,使她得到了新生。

电灯重放光明,厅子里响起了说话的声音。观众不多。这是“休息十分钟”的时候。

这是美国资产阶级的导演的典型的爱情作品,从那种千篇一律的流行的大众小说里取材的。靠着导演的艺术才能,这张片子还紧张动人,使得观众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银幕上的动作。最后的团圆才给他们带来轻快,但是这轻快就把以前的作用完全扫除了。

这张片子对于吴仁民和熊智君却另有一种作用。他们在影片里看出了另一种意义。这是和他们的生活有关联的,尤其是那个最后的团圆明显地给了他们一个希望,这希望无疑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电灯重燃的时候,熊智君把头从吴仁民的肩上抬起来,望着他一笑。

“怎么,你哭了!”他带笑地说,便取出手帕替她揩眼泪。

她并不拒绝,就让他替她揩,只是微笑地解释道:“我太爱哭了。我看电影看到悲惨的情节,常常会哭的。”

“但是这个结局不是很好的吗?”他鼓舞地再说了一句。

“是的,这个结局倒给了我不少的勇气。先生,你看,我真会像影片里的主人公那样得到新生么?你真愿意救我么?”她温和地问。她敬爱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和她的脸都充满了爱情和感激,但是感激比爱情更多。

同类推荐
  • 新惊魂六计:诡报记者

    新惊魂六计:诡报记者

    午夜心跳,office离魂实录.不可终结的秉烛夜谈,等你来参加。身临其境的感觉、凄婉的情感、恐怖的气氛、悬念重重的故事,就藏匿在我们身边……
  • 一场江山豪赌:纨绔世子妃

    一场江山豪赌:纨绔世子妃

    温文尔雅的腹黑世子VS腹有乾坤的纨绔少女 带你走近结局的绚烂与静好! 诗词歌赋不通,琴棋书画不懂,天圣皇朝第一废物!纨绔不羁、大字不识、嚣张跋扈、恶名昭彰,废物中的废物!她叫云浅月,云王府唯一嫡女!皇朝繁华百年,千疮百孔、风雨飘摇。四大王府、附属小国、各地藩王、无数只手背地里搅动时局,暗潮涌动。帝王深沉,皇子心机,世子莫测,小王爷混世,年轻公子纷纷展现翻云覆雨手。斗棋,斗技,斗朝堂,斗江湖,斗江山,斗天下,无所不斗,包括女人!繁华的天下渐渐被搅成了一锅浑水,而她就在这一大锅浑水里摸鱼。是继续纨绔不羁到底,还是素手挑起乾坤?这一场繁华乱世,她注定会书写传奇!
  • 血战塘马

    血战塘马

    《血战塘马》以这一战斗为题材,叙写了塘马外围战斗、血战王家庄、坚守戴家桥、隐蔽突围等战斗场面,塑造了以罗忠毅、廖海涛为首的我新四军将士浴血奋战、壮烈殉国的英雄形象,讴歌了他们气壮山河、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赞扬了他们艰苦缔造苏南抗日根椐地的伟大业绩。《血战塘马》揭示了塘马战斗对坚持苏南抗日根据地、发展壮大人民力量、夺取抗日战争最后胜利的重大意义和深远影响。
  • 青蛙

    青蛙

    陈集益,70后重要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万字。2009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2010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
  • 盛夏晚晴天

    盛夏晚晴天

    杨幂、刘恺威主演热播同名电视剧原著小说。结婚三年,面对丈夫的冷漠,她从来都没有显示过软弱,但当小三怀了他的孩子闹上门,她第一次泪眼婆娑。面对他鲜有的错愕,她挺直脊梁倔犟的转身!背后他冷语嘲讽:夏晚晴,凭你市长千金的身份,多的是豪门巨富登门求亲,何必束缚我?离婚协议签署的那一刻,她拾起骄傲,笑靥如初。她说:莫凌天,如果爱你是一种错,那么这三年,便是我为自己的错承担的后果,以后,你再也没有机会因为这份爱而伤害我!
热门推荐
  • 海豚泪天使的守候

    海豚泪天使的守候

    听过海豚与天使的故事吗??她——韩千衣换了猪窝。她平静幸福的世界从此结束!!遇到帅气冷漠的臭小子,世界开始暗硝尘起……他——东方凌为了还自己自由,毅然不顾爸爸的反对回国。看到自己的房间瞬间变成了猪窝。向来冷静的自己遇到猪头妹,心脏开始承受不住她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负荷……她与他青梅竹马,冤家路窄……海豚泪下,会有天使守候吗?会有他们幸福的泪水发光吗?
  • 我们都想看看海

    我们都想看看海

    这是一个三个男孩子之间的故事,这个世界里,他们三不期而遇,看着大海,看看身边的家人与朋友,他们站了起来……
  • 一片思慕予谁知

    一片思慕予谁知

    这么多年听惯了别人口中的相濡以沫,我只等来了你的不如相忘于江湖。我既然有爱上你的本事,就也有凭自己忘掉你的能力。今后我们无缘,不见。
  • 君当作磐石

    君当作磐石

    这是一个关于女耕女织,差点儿还要自己生娃养娃的种田文。哦你说只有一个女的哪能生出娃来?没说她没有男人啊。哦你问她男人去哪了?她也不知道,只晓得他四处跑,一年到头不着家。你不怕他不要你们娘儿俩么?哼哼,他舍不得。最终她证明了一点:御夫有道。
  • 腹黑霸爱,邪性BOSS的娇妻

    腹黑霸爱,邪性BOSS的娇妻

    “夜慕殇,你到底要干什么??!!”秦沐歆红着脸大声嚷嚷。男人勾起邪魅的笑容,把秦沐歆揽到怀里,用低哑的声音说:“我要你。”
  • 将门有个小毒妃

    将门有个小毒妃

    将军府的嫡女重生了,前世沈沐清位及后宫之首,却落得个株连九族的下场,重来一世,她只想将渣男拥有的一切都狠狠敲碎!血债血偿!“将军府的嫡小姐不简单,小小年纪那一举一动都像是久居高位一般。”“可我前不久看到她在街头被人掳走啦!”“谁这么大胆?”“还能有谁,定北侯家的混世魔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吾为国士

    吾为国士

    元庆三年,禹水断流,天大旱。国如腐木,根烂叶枯,国外强敌眈眈,拒敌之关尽失。显亡国之兆,而无人可救国。大世之变,乱国之争。吾:自负才情薄天时,亦有竹马绕青梅。本欲乱世纷争至,觅得将相帝王来。惜年幼,苦寒门,时可怜?少年穷!既如此,为何救世,吾心不甘。问君何以待我?“君以国士待之,我必国士报之。”
  • 十年九梦

    十年九梦

    看在眼前的追杀,宁墨寒选择奋不顾身的救人,而他,也选择奋不顾身的爱。即使,自己心爱的女孩却从未喜欢过自己,那又如何,他景逸宸的爱,岂会轻易放弃,世事难料,当宁墨寒知道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而他却又已是离她而去……难道,真的就这样结束了两个爱入骨血的情人吗!
  • 商海:纵横

    商海:纵横

    云:男儿,要么穿上军装,保家卫国;要么披上西装,纵横商海!而那一天,上官瑾,踏入了商海,面对敌人,他是否应该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