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急匆匆往皇帝所住的营帐赶,腰间的鸾带没系好,随着袁彬奔跑的步伐在暗夜里一甩一甩。
突然之间,熄灭灯火的营帐骤亮!
一盏接一盏的火盆逐一亮起,火星子噼里啪啦,发出炮仗一样的声响。
原本笼罩在暗夜里的营帐,在橙红色的火光下显出原貌。一座接连一座的营帐横竖排列纵向深处,每五座营帐之间,以铁索相连。
袁彬稳住身形,看向离自己最近的火盆。
里面除了干柴,还混了干瘪的油菜花杆子,难怪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袁彬低头系好鸾带,改跑为走,不慌不忙地朝皇帝营帐跨步走去。
袁彬嘴型不动,眼神扩散向四周整装以待的大明军士,小声问:“难道皇上失踪的消息传出去了?”
锦衣卫紧跟袁彬身前,以腹腔气声道:“卑职不知。”
“不过王振公公已经下令封锁消息,皇上失踪的事只有几个近侍知道。而且……”
袁彬步伐稳健,催问道:“而且什么?”
锦衣卫:“而且皇上找老九要了件斗篷。是咱们锦衣卫的黑云火纹宽袍。”
袁彬脚下一滞,眉头微微拧起。
黑云火纹宽袍……
袁彬:“锦衣卫私底下,规矩严不严?”
“就是不上班的时候……不当差的时候,你们见我怎么称呼?需不需要行礼问候?”
“还有锦衣卫,有没有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
锦衣卫一张脸皱在一处,神情古怪地偷瞄了一眼袁彬:“按理说,私底下我们应该叫你老大。”
“但校尉你说过,都是给皇上当差该叫什么叫什么,否则叫旁人听见,会让人以为锦衣卫结党营私。”
“规矩是严的,除了有任务的时候,平常连走动都是不可以的。”
他记得那个穿着锦衣卫宽袍的人,并没有对他行礼。而且那个盘腿笔直的坐姿,袁彬印象太深了。
万箭齐发当空下,尸山血海中,穿着龙袍的小皇帝,就是盘腿坐在墩台上,挺直了腰身从容迎接死亡。
袁彬心里炸开了花,所以今晚跟他一起看星星的不是什么锦衣卫,而是那个小皇帝崽子。
宣府守卫森严,虽说是大明边陲之地,但刺客什么的,也不是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所以,皇帝崽子是活着的。
而且很有可能还在那片草地上。
那灯火骤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袁彬好歹是做律师的,最基本的察言观色还难不倒他。
自己身边这个小锦衣卫,明显是发现了他这个锦衣校尉与以前不同了。
那双装满了疑问的大眼睛,看的袁彬心里一抽。
据他所知,这些锦衣卫都没能从土木堡一战中活下来。
而看着自己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死亡,实在不算是什么好的体验。
所以,袁彬并不准备和这些人产生什么情感上的交流。
最好连叫什么都不知道。
袁彬:“让锦衣卫穿上宽袍,在皇上营帐门口待命。”
“嘱咐好,皇上借宽袍的事,一个人都不准讲。”
“尤其是王振。”
王振两个字,听得锦衣卫心中石破天惊。
校尉果然是不同了,像是换了魂一样。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黑云把星星笼罩,像是要将人间吞没。
一座不起眼的帐篷外,围满了文武大臣及军士。
王振身子骨壮实,双手拢进袖子横放胸前,咯吱窝里夹着甩子,下颌微抬,双脚分立堵在帐门口。
袁彬仔细看了看,原来搅弄朝堂风云的宦官,长相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只不过,他好像从王振身上看见了一股子看守所狱警的味道。
只不过狱警手里拿的是电棒,王振咯吱窝里夹着的是一把拂尘,或者说甩子。
袁彬在心里打了打气,摆出一张臭脸走到王振跟前。
“臣锦衣校尉袁彬,前来向皇上复命。”
王振嘴角浮起一抹笑:“袁校尉请吧,主子正等着呢!”
袁彬微微点头,余光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又瞥向绑在地上的一个身影,掀开绣五爪蟠龙的帘帐,走了进去。
帐内灯火亮,一举一动都跟皮影戏似的,站在外头的人尽数看的分明。
袁彬看了看普通营帐外表下内里奢靡的摆设,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啧啧……金光闪闪到晃眼睛。
腐朽!
腐朽的封建主义!
还没来得及深入批判,盘腿坐在黑檀罗汉床上的锦衣卫,见了他就要起身。
王振这个坏胚子,找个人装皇帝不找自己的子子孙孙,居然找他的锦衣卫。
两旁的小太监头上汗涔涔的,宽大的衫子挡不住发抖的身子战栗。
袁彬单膝跪地,扯开嗓门道:“臣锦衣校尉袁彬,有事奏禀。”
袁彬伸手抓向锦衣卫膝盖,轻拍安抚。
摸着锦衣卫坚硬的螳螂腿,袁彬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凑近嘱咐了几句,袁彬道:“还请皇上晚些安寝,臣即刻就来。”
说罢,袁彬转入屏风后,过了一会儿,穿着遮盖身形的宽袍斗篷掀开帐帘,从容迈出。
袁彬扫视一周,看向王振道:“皇上派了差,这里还得劳烦您多多照看。”
“不如臣留几个锦衣卫,供您差使?”
说罢,袁彬扫了扫带军士前来的宣府总兵。
宣府总兵指向地上五花大绑看不出人形的人,激动道:“臣在宣府外抓获了此名刺客,这刺客身上有先皇遗物……”
袁彬高声打断:“是皇上的事要紧,还是你的事要紧?”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皇帝,偏偏这群人抓了个刺客还要见皇帝。
小皇帝崽子在哪里都不知道,这个刺客是不是有同党也不知道。
袁彬心里急,十万火急。
宣府总兵:“这怎么能算我的事?!宣府镇混入刺客,干系着皇上安危,袁校尉和翁父多番阻拦,难不成是皇上安危有恙?”
王振脸色一变,斥道:“你是宣府总兵,这偌大宣府混入刺客,不是你的事难道还是咱家的事?!难道还是皇上的事?!”
“既然混入了刺客,不去追同党、严审刺客,反跑来这里闹事,咱家看该治你个纵敌通敌之罪!”
宣府总兵一张脸成了猪肝色。
袁彬心里默默竖起大拇指,轻咳了一声道:“这事情也分个先来后到,轻重缓急。等锦衣卫的事办完了,总兵大人也好面见皇上,说刺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