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作,对艾瑞克来说,是一种慰藉。可怜自己,一梦无期,一去不归。
又咳了起来。只要一起风,艾瑞克就会咳嗽,一咳嗽胸部就闷闷地痛。没办法,一咳他就捂着胸腔以减缓疼痛。这些年,呼吸道上的病像恶魔一样纠缠着他,让他不得安宁。每年春秋换季时,一咳就是一两个月,什么药都不管用;因此没少请假看病花钱,不止一个同事问他有没有肺结咳;偶尔吃饭卡住了咳两声,娜娜也紧张得好像他咳嗽又犯了一样,他讨厌这种感觉。咳得越剧烈他越气愤,气自己体弱多病,恨不得用刀子挖掉喉咙,这样就永远不会再咳了。
现在好了,任它咳,下雨刮风他都无所谓了,咳出点血来他也习惯了。
不咳的时候,体内里的气流也不稳定,忽长忽短,不是叹气就是气短,不到一分钟就要调整一下呼吸,多数是风的原因。风来的时候频频气短,不大吸一口气都感觉气上不来。风走了以后,叹起气来没完没了,好像不叹气呼吸都无法连续下去。
肉体是灵魂的居住之地。人们对灵魂之居住环境的装饰能显现出他灵魂的面貌——累赘、肥硕、贫瘠、肮脏……灵魂如何装饰肉体正是灵魂的重要工作之一,种种装饰风格最后全都显现在肉体上。传说东吴周泰肤如刻画,画的是什么?英勇、忠义。那艾瑞克的灵魂在他的皮肤上画了什么?疲惫,致命的疲惫。老天把他的疲惫也压在了艾瑞克身上,他累得没有力气好好呼吸。
身安心逸,心安身逸,身心互养,如不安逸,两相连累。
对艾瑞克来说,这座城市有没有前途他漠不关心,这世界是否大乱他无力左右,这个时代有没有未来也无关紧要。宇宙的轮胎每天都在旋转,太阳到了黄昏必然落下,一个渺小卑微的人能做些什么呢?人的命运,多少由老天决定,多少由自己决定?难怪人们放弃宗教信仰科技,因为科技提升了人决定自我命运的比重。
他太累了,累得总是胡思乱想,大脑像失控的电脑一样。
踱着步过了路口,他走上了梅龙路西侧。这段路西侧西边原是一座绿林小山,后来用铁皮圈起来了,现在里面正在开发——当然是开发商品房。这块地是早些年被开发商就拍下来的,现在周边的房价都已经七八万元一平米了,不知道当年拍卖时花了多少个亿。如果是这一两年招标的话,根据周边的地皮来算,这一块地估计得要好几十个亿才能买下来,房价真正贵的原因就在这几十个亿这儿!在深圳,人们能时时看到“地王”,这是这个时代中屈指可数的城市里独有的现象。
街上的人三三两两,跑步的、带小孩的、遛狗的。
走到天桥时,艾瑞克看到了个乞丐。他靠着自己的军绿色大背包坐在地上,身旁半米处有别人送他的面包,他没动。那乞丐上身破旧的中山装上沾满了泥土,衣兜开裂,袖口撕烂,中山装里面的毛衣肮脏可见,腿上的裤子膝盖以下已经磨没了,就那样大冬天光着膝盖小腿。他一条腿在地上伸直,一条腿曲折,黑乎乎的手搭在膝盖上,穿着单薄却丝毫不冷。最显眼的是他左脚天生的缺陷,五个脚趾长在一块,略微有些瘆人,可那乞丐神色淡定,丝毫没有异样。
如果是娜娜或者一些年长的阿姨路过,定会心疼他坐在地上冷、晚上睡着凉或是担心他吃不饱……路过的人可莫乱怜悯,都是庸人自扰。像他这样常年在外的,身体状况跟经常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是不一样的。艾瑞克观察他大概50岁,身子骨瞧着很硬朗,瘦是瘦了些,但比艾瑞克要结实。路人担心他他恐怕还要笑路人体弱不经扛呢。城里人似温室花,身子骨弱得很,经不了什么风雨。就算造物主有偏颇,死神永远是公正的。
小姑的婆婆,艾瑞克十来岁的时候就知道那老太太每天靠止痛片维持着,一直到现在,估计都快九十岁了。儿时去小姑家里玩知道了老太太有心脏病,她每次做饭前需要吃两片止痛片身上才有劲,那时候她一天吃四五片。过了这么多年,听小姑说她现在每天要吃十来片止痛片才行,心脏疼得难受要吃三四片,最多的时候吃五片!每晚睡前要吃两片,早上起来要吃两片,如果她有事忙活就再加几片……在未来像这样依赖药物存活并度过整个中老年的人将不再是少数,更或着,未来人类的欲望或行为不再由生物本能的动力所驱动,而是由科技提供的药物来实现。可就眼前来说,老太太的身体对止痛片的依赖已经超出了常人的承受上限,就是方圆上的医生听了她每日服用的剂量都要大惊失色。人体之神奇令人惊叹!
老太太去女儿家做客或者探望亲戚时,兜里都要揣包止痛片。姑父都是托人批发止痛片,一次买两三斤,剩半斤的时候就赶紧添,每年如此。对老太太来说,家里可以缺菜少米,她一天也可以不吃不喝,但绝不能少了止痛片。再说那乞丐,他常年以地为床、以天为被,风来听天宫之乐,雨来赏漂流大洋,时间久了,身体也习惯了。就像爷爷在六十年代的日子一样,缺衣少食人人吃不饱,男女老少只一条被子,那时候倒没什么大病,反倒后来日子越来越好了,身体却越来越差了。
艾瑞克总觉得那乞丐有些不同。他没有开口向路人要钱,身边也没有盛钱的盘子,他形单影只,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哪里不同呢?大概是神情。他很谈定,眼里充满了悠然,艾瑞克的咳嗽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当艾瑞克打量他时,他也打量着艾瑞克,那两相对视的神情中透着些洒脱逍遥的劲儿,让人过目难忘,并反过来衬得艾瑞克有些局促。再回头偷看,他似是冥想的禅师,如此这般的宁静,反衬得这座城里千万个忙碌的身影有些慌乱无主。艾瑞克判断,他绝不是人们往常看到的那种职业乞丐,而是一个真正的乞丐。
职业乞丐,顾名思义就是以乞讨作为营生糊口的人,他们对钱的贪图与商人、小贩是一样的,乞丐是手段谋钱是目的,他们出售尊严和人格,表演苦难和跪拜,见了人就敲着盆碗叫卖哭喊。他们不都是坏人,但他们都是苦命人。关于职业行乞,新闻里报道过一种,是自小被拐来的孩子被弄成残疾以后出来行乞的,可怜命不由己!也有一种,年纪轻轻五体健全出来行乞骗人的,娜娜就被骗过几次,可恨于骗。其实这种“职业的”和“真实的”之划分并不限于乞丐,很多行业都有。比如医生,有些人是望闻问切,有些人是表演望闻问切;比如研究员,有些人是潜心做研究,有些人是表演做研究;比如老师,有些人在教书育人,有些人是念着教材表演教书育人……
再驻足转身远望那乞丐,如果路上没有人时,他就与铁皮墙后的山头两相对望,山下咔咔咔的挖掘机和他身后双向六车道的行车丝毫没有打搅他的意境,他如同一幅画像般安静,好比假托乞讨的行为艺术家。那淡定真是令人难忘。艾瑞克想坐在他身边,和他谈天说地,就像坐在爷爷身边一样,很可惜,他没有停步。他应该停下来的。
俗人观世全是俗,道人观世全是道。
千百年来,世人羡慕被人崇拜的那种潇洒、幽默或痞气,渴望他人拥有的那种富有、名望或影响力,多少世人的眼睛只看得见别人看不到自己?一出生就抢夺别人的玩具、模仿别人说话的模样、喜欢别人同款的裙子、嫉妒别人的发型、羡慕别人的成就、努力得到和别人一样的房子、像别人一样要娶个漂亮的女孩……没有参照,无法存活,连发个朋友圈还要借别人的模板!
可怜,无心世人,不如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