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不长,文哥的时候闹腾,一伙人胆子大得把观音庙给拆了!把观音像砸了扔到沟里!好歹,没有一个人敢把皂荚树怎么样,即便是不信迷信不信邪的年轻人,见了偌大的皂荚树也会心生畏惧!由此皂荚树得以完好保留,一直到今天,薛家垣上还是没有谁敢动这棵树。
后来文哥过了,到了90年代,村里的干部又提出要建庙,还是在皂荚树下同样的地方,因为没有钱最后建的庙又小又矮。村里人抱怨说请的观音神像没精神、不大气、不灵气,远远不能跟文革前甚至建国前的老庙相提并论。慢慢地大家都不怎么拜观音庙了,倒是借着观音庙前跪拜的那块石砖地,拜观音庙后面的皂荚树,对皂荚树的崇拜,村里人倒是没有改变。
小姑说,薛家垣对比其他村很明显人丁兴旺,说靠近皂荚树的那一片儿人比镇里乡里的人都富有,还说薛家垣的大学生比周边几个村子的大学生数量多很多……关键是,小姑老是提到薛家垣有一个考上北大的薛智,整个乡里几十年来也就考上他一个北大生,而且小姑一定要说他家距离皂荚树很近,重点是薛智他妈高考前几天天天晚上来皂荚树下拜……薛智他妈拜皂荚树的故事方圆上无人不知。
薛家垣流传的关于那棵皂荚树的故事可多了。比如谁家半夜闹鬼全家不敢在家里呆就跑到皂荚树下睡,比如谁被上身了让他第二天赶紧去皂荚树那烧纸磕头就能好,比如谁家媳妇突然不会说话了就让她天天去皂荚树那请神驱邪……好多传闻艾瑞克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春天皂荚树落下的一地米白色清香小花,秋天皂荚树满树吊着的十几寸长的皂角,夏天村里人一到傍晚拿着凉席躺在树下斗嘴、下棋、缝补的画面,艾瑞克永远忘不了。
几个放学的小学生朝小河下吼叫,艾瑞克扭头一看,原来是他们的皮球掉在了河底。四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小学生于是排成一条小队,手拉手地下坡捡球。一路你一嘴我一句地嚷嚷叫唤,清脆的童子声虽悦耳,但也扰了小河道的清净和艾瑞克的耳朵。
艾瑞克转过头来,继续闭上眼睛。
天上飞来一滴水,落在了他的额头上。艾瑞克略等片刻,只此一滴,便不是雨。他用手拈起那滴水,以心打量。是头顶棕榈树的泪吗?许久又飘来一滴。
艾瑞克笑了。他是这般喜欢水,暗想他来南国,冥冥之中定是为水而来。
艾瑞克小时候见的各种各样的雨,都是在爷爷的老院子里。他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场雨、第一场雪、听到的第一响雷、第一声风哨子,都在老院子里。春天的雨落在院子中间那硬白的土地上,似少女的脚步悄悄的绵绵的;落在树叶上的雨滴沙沙细响,如破壳的小鸡拖动身体那样绵柔,似风中卷起的尘埃如帘如烟。仍旧穿着厚棉衣的全家人坐在屋里看雨,平和恬静的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温暖喜悦。有时候艾瑞克心血来潮,竟想躺在麦场上那个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四肢摊开、背靠大地,关闭双眼,打开鼻子、耳朵还有身上的毛孔,让圣洁的春雨一点一点滴落在自己胳膊上、嘴巴上、鼻梁上、眼皮上……彷如此时此刻。
夏雨如同炽热的爱情说来就来,总让家人猝不及防,失了阵脚。每逢夏雨突至,艾瑞克和小姑赶紧跑到南头父亲那屋的楼上,去收晾晒的面酱还有新摘的豆子、棉花;奶奶收拾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毛巾、桌椅、席子,接着提来大铁盆、塑料桶、洋瓷盆在院里盛雨水;爷爷去门前牵牛回圈,接着去麦场里抱些柴火,以备做饭使用。不到一根烟功夫,等所有人忙完事落座后,暴风骤起大雨倾盆,院里蓝砖沿台下,一股清流正朝门外水窖里哗啦啦地送水。墙角的枣树最沉稳,它伸出一只筷子粗细的细枝,借天地之力化身为指挥棒,它指风风起、指树树摇、指雨雨来、指天雷响、指地水流……读者们能听到那首来自大自然的交响乐吗?大雨落在树叶上是鼓神敲打的节拍,落在地面上是众神盛赞的掌声。想必世界上没有人讨厌夏雨,它虽顽劣不懂规矩,在燥热烦闷、浑浑噩噩的长夏里,只有夏雨能给人带来畅爽和清凉。
秋雨是另一番景象,它带着诗人般的忧伤,这种氛围常常让北方人受不了。秋忙后人闲了,看着雨一家人撮撮玉米、剥剥花生,和和乐乐享受丰收之美,可若是秋雨绵绵不绝下在了秋忙时,那连阴雨那可不是个好兆头,村里不少人要冒着秋雨去地里采收。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秋末时风凄雨凉人人都穿上了厚衣服,可还是无法抵挡秋雨这位诗人的忧郁冷和清凉悲。一见眉目不好秋雨要来,爷爷总要在抢先连阴雨之前赶紧收拾院子,在东面墙下堆满硬柴火,再盖上黑色的塑料纸,为猪牛羊收拾好圈窝,多放些麦秆、干草这样老牛老羊还有老母猪晚上睡在上面暖和些、挨不着雨水。
北方的冬天有好长一段时间是零下温度,在院子里哈口气都能冻成冰霜。院子里的水瓮连着一两个月都是化不开的大冰块,院门里的自来水龙头也冻住了,来自来水时先得用麦秆放把火烤一会水才来。如果此时下雨,冷风冻雨的滴在手上、脸上如针扎一样,要是雨雪交加就更阴冷了,房檐和晾衣绳上挂起了大大小小的冰锥子,院子低洼的地方成了母鸡的溜冰场,连爷爷泼出去的隔夜茶汤也冻成了冰红茶。如果下起鹅毛大雪,整个院子全镀上了一层纯白,仿佛走进了童话世界,柴堆上、院墙上、屋檐上、大树上、铁桶上、水龙头上……一家人隔着厚厚的门帘,在屋里边吃热乎饭边听雪落雪塌。艾瑞克喜欢夹着馒头坐在热炕上,看窗外雪花密密麻麻地飘落,那时光好似停住了一般。等雪停了,艾瑞克和爷爷一人抓起一把大扫帚扫雪,他负责清理地上的雪,爷爷拨弄柴堆、沿台、屋檐上的雪。过几天阳光出来了、起风了,艾瑞克就看着院子里的雪,一半渗到了树根下,一半化为水聚合在沿台下的凹地里,然后借着微风仰仗阳光,变成一股几寸宽的小水流,闪着五色光芒,缓缓地向南流,那水流恒定、缓慢、一层推着一层,最后流进门口的水窖里,喝进老牛的肚子里……
春去秋回春又来,在爷爷的老院里艾瑞克看了十几年的春夏秋冬雨,有他喜欢的,有他讨厌的,有他铭记的,有他遗忘的……有些留在回忆里,有些躲在睡梦中,有些被风吹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故乡不过是一块村庄,他为何如此眷恋?
喜悦、惆怅、爽快、寂静……同样是下雨,为何故乡的雨会给他带来与众不同的心情?同样是大树,为什么故乡的树连发芽、开花、抽叶子都带着能感染他心神的激情?同样是一年四季,为何故乡的春夏秋冬与城市的春夏秋冬全然不一样?甚至是故乡的鸟儿、虫子、野草都看起来别有风采、可爱无比。
故土在他的血液里、神经里到底藏了什么,以至于令他如此痴迷?
艾瑞克躺在坡地上,冥思苦想。
想得累了,他伸直两腿,将自己的重力分散。他全身放松,好像处在一个没有他人的地方。在轰隆隆的噪杂声中,他感受到了大地的起伏。他的鼻孔和心肺尾随着大地的节奏——那是身边植物生长的节奏,是白云行走的脚步,也是地球旋转的速率,那节奏似鼓点、如钟声,沉重而缓慢。
他脱掉了衣服,赤裸裸的躺在大地上。
他就是那条蚯蚓,光溜溜的、孤独的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