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成仲鑫在狱中“老死”,却好似没几个人关心,成家的人也没什么大的动静,只有那个老管家,哭得太过伤心晕倒在送葬时,第二天成家的新庄主成琅,便将他送回老家养老去了。
苏寻和谢家也像没发生过什么事儿一样,双方都没什么动作,董知县只暗叹一声成老头死得巧,他终于能搂着小妾安心睡个好觉了。
顾长河的风寒断断续续过了一个多月才好,一把清凉的嗓子却哑了。他倒也不十分悲伤,每日拉拉生疏久的三弦,随便哼点儿什么,一天也就过去了。
出了梅雨季,他便将小库房里收藏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擦擦、看看,栩栩将他的平静看在眼里,却暗暗有些担心,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拉弦子的时候,栩栩便练练字,有时也临摹苏寻的字来玩。
说来也奇怪,也许苏寻是在江南,没有刻意收敛他周身的气势,他的字和他的人有点不像。不是说写得不好看,而是看来太过横平竖直,工整得没有丝毫棱角。若说字如其人,这些字,就像是没有灵魂的一样。
顾衡整日外出,有时甚至几日不回,栩栩越发见不着他人。医术上的问题,便齐齐写在几张纸上,有些自己后来能解决了的,就再划去,整理下来倒也没多少要问。
接下来的半月,栩栩就在给苏寻配药、制香烛、做花灯、练轻功等等的忙碌生涯中度过。
这日七夕,傍晚的江南笼罩在一片橙红的晚霞与烛光之下,预示着即将升起的热闹。
苏寻捧着本兵书一边看一边等栩栩,直到天快黑了,也不见她人影。
这小姑娘昨天特地做了八宝玲珑糕贿赂他,非说是一起做的花灯,得一起放才好。也罢,虽知道万花灯应承了下来,不至于出尔反尔,但总感觉会发生点什么,还是去看一眼吧。
正想着,一抹熟悉的倩影稳稳落在他窗外,人还未走进来,先听到她清脆的笑声:“你说我没有天赋,我觉得还行!”
苏寻出来只觉眼前一亮,小姑娘穿着一身鹅黄的束腰百褶裙,越发衬得她楚腰纤细、肤若凝脂。“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眼见她就要得意,便又接了一句。“再晚些,穿的再好看也没人看的见了。”
栩栩刚扬起的小脸一垮。“爹爹今日与我说了许多话,我急了好久。”说着却又笑起来,“不过在花灯会,想来灯火通明,才不用担心看不清。我们快走吧,先去万师傅那取灯。”
苏寻看她迫不及待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便是无影,那时几天也练得比她好了。
火树银花满街舞,箫鼓喧闹到天明。两人漫步在熙熙攘攘的灯市上,苏寻透过栩栩强塞给他的狐狸面具,看到身边年轻的男男女女流露出小儿女的姿态。
有娇怯的小姑娘,被情哥哥一个问候羞红了脸;也有大胆的妙龄女儿,将手中的花灯往男子面前一举,问一声,一起放花灯吗?
不管相貌,年纪,身份,他们大都露出真心的笑容。苏寻也不觉得吵闹,只觉得这才是和煦的人间。
栩栩这会正给自己挑了个兔子面具,一辆带着香气的精致小马车,就要从她身边急急擦过。她转过头护着花灯,也不管裙角会不会被压到。
她知不知道,若是被马儿拖到一下,这一个跟头摔得可不轻。
苏寻无奈,抬手在花灯一角轻轻一拍,栩栩只觉一股强大柔和的力量,瞬间将自己推到了安全的地方,而花灯早已稳稳落在苏寻手中。
刚刚那马离她极近,她后知后觉的害怕地拍了拍胸口。
栩栩如初见他那日般红了红脸,“多谢你。”
“还是这么走路不看边上,我替你拿着罢。”
这花灯做成群鹊搭成拱桥的模样,上面还惟妙惟肖做了两个提着灯的小人偶。这灯抱在栩栩怀里,快有她鼻子高了。
栩栩却不是脸红他又帮了她一次,而是鹊桥上,她用他的笔迹写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马车上的姑娘好像也看到了,她刚刚停了停,又快速往前驶了。但那姑娘似乎说了一声,好字。
走到河边,苏寻终于发现似乎周边的人都在看他。他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在看样式新颖的花灯,放下来才看到花灯上还有字。
“我以为你会写,有情人终成眷属。”苏寻神色如常。他今天也不知是心情好,还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小姑娘置气。
栩栩放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心道,我倒是想写,但这不还不知道,你对我,有没有那个情?她将小人手里提着的灯点燃,整个鹊桥亮了起来,像一弯明晃晃的月亮。
背后有无数花灯亮起,梦幻,且给人勇气。乞巧节,是这里未婚的姑娘们,一年中唯一一天,可以正大光明与男子同游的日子。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潋滟河水中千万光点仿佛都在他眼中映出了柔情。“我觉得已经非常美好了。娘亲常说人生多遗憾,知足者常乐。还有,我又没有与你说过,我一直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
苏寻不答,栩栩便转过头,在河水中轻轻放下那盏灯,看它顺着河流飘向下游,思绪也跟着飘远。
苏寻却回过头来看她。他喃喃道:“长久?”
秦芫最爱的人,无疑是楼源,但嫁给顾长河,也是出于真心。
他突然想起楼心月,她曾经傲然说,人固有一死,不愿轻于鸿毛。
他想同她远远的,在同一方天地间共婵娟的机会都没有。
心绪有些烦乱。
她们有时候很像,却又各自分明。
若是栩栩,她会选择活下去吧。
她是那么,温婉明媚。
“苏寻!”栩栩凑在他耳边叫道。
苏寻茫然抬头。“啊?”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刚刚叫你都没听见。”人群有些喧闹,她笑着向他喊。
“一些往事。”
感受到他的心情不复开始时愉悦,栩栩有意逗他。
“我以为你是在看我呢!”
苏寻看着她眼中清晰的自己,“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本不期望他说什么,但他那般专心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略微有些哑,听得栩栩耳朵发红。
栩栩看着他眼中自己小小的身影,鬼使神差道:“那你喜不喜欢?”
“喜欢。”很笃定很温柔的回答。旁边也有人在说着情话儿,但栩栩听得非常清晰。
她万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听到她想要答案。眼看他的目光就要飘远,似乎还要和她说点什么别的,她急着抢先说道:“先听我说!苏寻,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喜欢。
你。
轻轻一句话,仿佛在他心上绕了三遍,震得他浑身一麻,一时失语。从未有人如此明确地告诉他,喜欢。
与京城那些姑娘说喜欢哪家公子不同,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她的喜欢。
他不是木头,是有感觉的,她虽然平时不说一个冒犯的词,但他时常能感受到小姑娘专注而清澈的眼神,仿佛带着光。
他刚刚想和她说,他们可以是师徒,是好友,是战友,这些都可以安放喜欢,但不能是恋人。
小姑娘见他不答,涨红了脸道,“你于我亦师亦友,但我想与你的长久,不是良师益友,也不是共同理想,而是……一个女孩子的那种喜欢。”
苏寻张了张口,她把他的话完美堵上了。
隐隐涌上泪花,似喜悦,似明朗。她的眸子更亮,更加清澈。
“娘亲说,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告诉他。便是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比错过强。我怕你不清楚,特地与你说。”
栩栩有点手足无措,她也没想到她突然将话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但回想他刚刚飘得遥远的目光,她突然有点心慌。
“我知道这么说太快了些,但是你就要回去了吧。”栩栩看着他的眼底浮现一丝疑惑,心想,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记得清楚啊。她强笑道,“你看,我就是这么知道你。你说过会等着我成长的!”
苏寻看着她快要哭出来的笑,莫名也有点心酸,又觉得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可爱。他再未见过比她大胆,有趣,天真,而且善解人意的姑娘了。
但他摇了摇头。
“我的心上,曾有一个人。”
栩栩有些惊讶,但很快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是谁,不过没关系。”小姑娘擦擦泪花,重又笑道。“她与我流着一半同样的血,我最怕你将我看成她。既然不是,总有一天你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再告诉我。”
她的衣袖因颤抖无风自动,但苏寻显然没注意到她此时的紧张。
他这下是真的震惊了。
她如此敏锐地猜到了他说的是谁,又如此直接地告诉他,她们的关系。
他沉声道,“与这无关。我不会有这个打算。”
我不能给予你什么,所以我也不能答应什么。
栩栩心想,这岂是由你说了算的?但这话一说,她也明白他此时真的未将她放在心上了。
她眼下还怕一件事。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喧嚣。
“我明白了,你陪我去那边看看,总行吧?”她朝他扮了个鬼脸,语气恢复了轻松。“我说,你别介意那些,以前怎么样,往后还怎么样,左右我也没想过什么。”
苏寻见她这么快收敛了情绪,反而有些困惑。她自己到底清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喜欢?
心底泛出一种说不清是轻松,是失落的情绪。
任由小姑娘拖着他的衣袖走,原来是猜灯谜。空气中浮动着一种特别的香味,清甜又悠长,正是鹊桥仙。
万花灯,终究将鹊桥仙放在了,他亲手做的七巧琉璃花灯里。那是第一名的奖励。
一个黛青衣裳的美貌少女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这盏花灯,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