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卷帘如乍失,只在银蟾影里。
素华折了一束腊梅熟练地插进石青瓷瓶中,给安静的书坊添上一层颜色和生机。
“你这里也太冷清了,都没有过年的气氛!”她看着妹妹素年的眼睛,果真在栩栩的照料下一日日好起来,心中感激,嘴上却不饶人。
栩栩习惯了她近几日的啰嗦,好在素华在她做事的时候,也能安安静静做她吩咐的事,所以她心中,是感激这个俏生生的小丫头的。
“有没有过年的气氛我不知道,但是有你在,可冷清不了。”栩栩一边给素年看眼睛,一边嫌弃道,“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懂医术?”
“是有人告诉我的,我并不知道你会如何帮我们。”向来口齿伶俐的素华有点犹豫,“是谁,我答应了她不说,你可不会赶我们走吧?”
父母双亡,家中事物都变换了给妹妹看眼睛,她本也打算将小院开年租出去,干脆搬到这边来,见栩栩不说话,素华又道,“我什么都能做的,洗衣做饭……我也可以学!”
栩栩“噗”的一下笑出来。“我只算计着,你们二人要吃多少!”她摸了摸素华倔强的发顶心,“我只希望我们都不是着了别人的算计。”
素华有些心虚地摇摇头,父亲在的时候,她只和他学写了一笔字,原打算去大户人家做个侍女,却嫌她女工粗糙,又有幼妹要照顾,不能时刻去做工,只能迫不得已试了这个法子。
她看着栩栩,嘟囔道:“不过虚长我两岁,比我还没江湖经验呢!”
栩栩哭笑不得,敲敲她的头道,“那也得叫我姐姐!”
“好姐姐,今晚除夕,有没有什么好菜呀?”七岁的素年勾勾栩栩的手问,她年纪小,最是喜欢缠着这个,又会看病,又会做菜,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姐姐。
“没骨气!”素华气鼓鼓地道,却还是自发去里间将菜洗了。
栩栩揉揉她温软的小脸,柔声道,“有哦!梅花馅儿的包子吃不吃?还有新鲜的鱼汤,年年有余!”
“什么梅花馅儿的包子?先给小爷来一份!”
素年被这突如其来的男声吓了一跳,栩栩安抚地拍拍她背,“这才刚过晌午,晚上还有宫宴罢?”
裴思芮撇撇嘴,“宫宴那么麻烦的事情,哪里吃得饱。”
“苏寻今日回来,这会估摸着刚进城门,去不去看?”他大冬天的,仍将一把扇子挥的呼呼响,“听说很是威风啊,小爷带你骑马去看,也是件踏雪寻梅的雅事。”
栩栩将素年重新塞回棉被中,也不推辞,随手拿过一件厚外裳,裴思芮就急急拉她出了门,还不忘吩咐里间一声,包子先蒸上。
又开始下起雪来,刺骨的北风,呼呼地往衣领的空隙里钻。栩栩斜坐在马背上,一面尽力保持平衡,一面紧紧地攥着衣服。
栩栩脸都白了,一面是冷的,一面是吓的。她何时骑过这么快的马?好在裴思芮跑了一阵,终于发现后面人的僵硬,他大笑道:“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他停下将她拎到前面,披风一展将她裹严实,栩栩才觉得又活了过来。裴思芮也不再叫马儿疾奔,“怎么样,我的踏雪帅不帅?”
马儿很给面子地嘶鸣一声,栩栩不由赞道:“如此一会已近城门了,果真是良驹。”
“听说苏寻那小子得了匹好马,到时候与他赛上一赛,痛快!”裴思芮约摸着地点快到了,拍拍马儿叫它漫步走。
栩栩从披风中钻出个头来,“要不我还是下马罢?不是听说还要三四日的,怎么今日就到了。”
裴思芮隔着披风将她头发乱揉一气,看着她冻得青白的脸色,“小爷还没嫌你丑呢,怎么,你嫌弃他来的太快?”
自然不是,栩栩知道自己是有点近乡情怯了,这自然不会说,她只能转头先解救可怜的头发。
苏寻也不明白这几日,他微微的期待该作何解释。将士们急着回家过年,他可以理解,但他本身,并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也不在意在哪里过年。
但他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栩栩,也没有想到,栩栩会坐在裴思芮的马上,披着他的披风,更没有想到,他们举止亲昵,状若无人——她,真的是来看他的吗?还是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栩栩也没有想到,会在她怒将裴思芮的咸猪手拍下脑袋的时候,和苏寻对视上。他的眼神比在江南时更冷,更远,但他傲然坐在精瘦的战马上,银甲披身,是那么的俊朗帅气。
她有些慌,这样的他,很是陌生,可是,又很像她想象了许多遍的,英雄的样子。她忽然自行惭愧,她今日没有好好梳妆,更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优点,而救国家于危难间,有他独一份的功劳。
他这样冰冷地观察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竟是,不认识了吗?
栩栩偏过头,让头发遮住她此时一定不好看的脸色,低声道:“看到了,我们回去吗?”
裴思芮一提缰绳,“回去做什么,去寻红梅!”这小子一回来甩脸色给谁看呢,亏他帮他照顾这小丫头许多天,当然乐趣多于照料,这他是不会承认的。
看着两人一骑很快消失在视野,谢沁芳淡定地擦擦手,“我们回去罢。”
韩瑛气道:“姑爷太过分了,便是不知道姑娘要来,也不能与别的女子如此亲近。”
“坐过踏雪的美人还少吗?”谢沁芳起身走下这城边唯一的酒楼,“况且我也不知道他要来,这丫头倒是比我想的还要重要些。”
“就是不是旁人,才更让人心寒。”韩瑛低低道。
谢沁芳唇边泛起一个浅浅的笑,“你这话说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韩瑛还是不懂,她觉得小姐对这位姑娘是不一样的。顺着她家小姐的目光,她看到了显然也是来等苏寻的苏嵘。她越发糊涂起来,小姐到底对这几位爷是什么心思?
有的人在歌舞升平的宫宴上索然无味,有的人挤在方寸之间,照样把除夕过得热热闹闹。
“姐姐,今日去看的那位,是你什么人?”素华笑得贼头贼脑。
栩栩将小碗一推,这梅花酒喝多了,后劲竟也不小。“哪里是我什么人,有缘见过罢了。”
“哦?只是如此嘛?”
“去去去,你也就这时候才会叫我姐姐!”
“哎呀还没醉嘛,姐姐我们再喝一点,我也没尝过醉酒的滋味呢!”
栩栩笑着推开她,从怀里摸出两个温热的红包,“别喝多了,还要照顾素年。跟着我,可别再去摸人家荷包了,你得给我重新绣个花样!”
素华擦擦笑出的眼泪,“好,这杯我敬姐姐!”
她本是无根的浮萍,这一年中尝尽悲欢离合、人情冷暖。她以后,终于也可以有一个家了吗?
门外似乎有积雪滑落的声音,很快被笑声掩盖过去。
苏寻一个人立在檐下,手放在门把手上要敲不敲。他有点着恼,这丫头真将他忘了?亏他还担心她受了委屈。况且都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早些歇息,先前还总说他不爱惜身体。
很快又有一个醉鬼找来,这种大红袄白毛边的穿法,便是小姐夫人们,也没几个这样穿。
苏寻皱着眉看着他,偏这酒鬼很没眼色地试图拿扇子敲他,一边敲一边问:“你怎么在这?又给我摆脸色!不如和我去喝一杯,啊?”
苏寻一把夺过扇子,“我怎么不知,你何时与她这么熟了?”半夜也想来就来的?
裴思芮对着他侧脸吐出一口酒气,笑道:“你何时关心过我这些事了?哦,我知道了,不是关心我,是关心那个小丫头?”
“不对呀,我半夜不能来,你就能来了?”他一把按上他衣襟,“原来你小子……”
苏寻“啪”的一巴掌,拍在他猛然放大的脸上,“越说越不像话!”
话音未落,忽听得里面一阵“噼噼啪啪”的着火声,顺着“呼呼”的风声,暗叫一声不好。
他放开裴思芮,闪身就翻进了里间。
栩栩被那烛台滚落的声音一惊,已醒了几分酒意,看到素华醉醺醺地想拿酒去浇火,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她劈手想去夺那个酒坛,小丫头力气却大。正着急,忽有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替她将它轻轻巧巧拿了下来,然后一盆水,端端正正出现在了她眼前。
栩栩傻乎乎地接过水,浇灭了火,突然意识过来不对劲。她扔掉盆往外走了几步,却发现院里月光迷离,半个人影也无。
身后又开始有闹腾的声音,她赶忙回去,将两人将将擦洗了送回房,又仔细检查了烧到的东西。她摸着半本尤有余温的,修补了许久的古籍,心中涌上一丝涩然。
腊梅的香气,在黑暗和焦味中格外清晰,将恍惚间一丝熟悉的气息也掩盖。
不敢期待,不如……就当做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