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苏寻勉强笑道:“一天向我道三回歉了,这些人原是冲我来的,还将你挡在身前,不怨我?”
栩栩摇头,渐渐止了抽涕。“你没有。我只是觉得,若我再厉害一点,平时不总贪玩,也许我亲近的人便能不受伤了。”
“真正厉害的,往往都不是武功暗器,也不是奇门遁甲,不过是摸不透的人心罢了。”你一个如此单纯的小姑娘,即使心思再玲珑剔透,又能如何防备的来这些惯会玩弄手段的人?
小姑娘稍加思忖,却道:“也许我不能机关算尽,但如能尽我所能,也便问心无愧了。”
苏寻看着她微微红肿,却依旧清澈动人的眼睛,一时却不想反驳了。他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如果人能一直保持这份纯粹,也许比他们这样强的多。
“那刚认识一天不到的人,又岂能算作亲近?”
“我看着你这双眼睛,便觉得你不会害我。”栩栩在心底暗暗讲,而且刚刚你那么讲的时候,还有点心疼。
可是你不知道,若有一天,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些无辜的人,或伤,或痛,或流离失所,或饱经风霜,或阴阳相隔,那时候,还能算作亲近的人吗?
“即是亲近的人,便也不必向我道歉。”只恐有一天欠你更多,道不完。
栩栩点头,擦干眼泪,折了一茎竹枝束起头发,只在心中暗暗自觉要用行动来证明。两人都知所想其实不一样,却一路相顾无言。
回到顾先生家时,顾衡显然已得到消息,早已备好了针灸和草药,但看到苏寻状况时,面色还是沉重了一分。
栩栩用心看完顾衡给苏寻施针,见天色已暗,去厨房做了简单的膳食,然后便因要为苏寻药浴,被顾衡赶回了家。
有些忐忑地踏入家门,顾长河竟已备好了晚饭,正斟着小酒等她。栩栩愕然,自娘去世以后,他就没再下过厨,而自同娘在一起以来,他就从没喝过酒。
今天吃过的惊太多,栩栩反而淡定下来。顾长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坐。”
两人沉默着用完了饭。
“爹——”栩栩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喊他。
顾长河同时开口:“不早了,去休息吧。爹知道你不喜欢女工,明日便同老顾去学医吧。”说完起身便往院中走去。
他走的极慢,竟似有一丝落魄,仿佛月色极好,惹人留恋。
栩栩躺在床上回想着白天的事件。那个少年,明明很危险,她却偏偏觉得他温柔。
爹爹算半个江湖中人,但说的都是圆滑有趣的段子,平素独来独往,只爱收藏些稀罕东西,若说一生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便是娶了娘亲秦芫。
娘亲是大着肚子嫁给爹的。生下她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但病容无损她的美貌和气质,就连她去世之前的样子,都是美得令人心碎的。
那时的她调皮而肆意,爹爹常板着脸说她,娘却只是轻轻点点栩栩的额头,眼中是自豪和期待:“我的栩栩,这么能折腾,将来一定有出息!”爹爹便只好笑着放任她去玩了。
那些事,虽然他们并未亲口告诉她,但也没刻意瞒她。娘亲最后和她说:“栩栩,若将来在京城碰见,你便替娘告诉他,秦芫这一生做过的事,都不后悔。”
娘病逝在楼相倒台的前一年。不知若她看到,权倾朝野却依然秉持正义的楼源,最后落得个权力架空,女儿楼心月惨死的狼狈下场,是会高兴,还是会难过多一些。
娘为何笃定她会去京城呢?爹是一定愿意她只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的。
白天太累,她终究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夜枕浣花河,梦入温柔乡。暖香浮动,烛影摇红,是在一间精致的青楼厢房,房中却无半丝暧昧。
“那杏衣女子身法如此诡异,又与东瀛有关,莫非是璇玑阁的新任阁主叶一秋?这风韵,到底不是一般小姑娘可比的。”裴思芮身上已又换了件雪青色的长袍。若不是那过分水灵的双眼,倒是摇身一变翩翩贵公子。
“她本就自称璇玑,只是这友人,难道竟是清平郡主?”邵妍不解,这位郡主喜欢摆弄机巧,皇上看她竟真有几分本事,特别给她立了千机司,配合千羽司的工作。她虽常与苏寻争强,但是没有理由出手伤人。
“哼,女人的心思,海底针。不过如此一来,若只为示警,往后倒不必管她。只是在江南谢家的地盘上,发生这么大动静却像全然不知,多半是默许了。这胆子,大的很啊。”说着却又不正经起来。
“听闻秦芫可是当年艳绝京城的第一美人,不想她的女儿一点都不惊艳嘛!”他又敲着扇子似失望道。
“依属下看,那说书人相貌平凡,顾姑娘的样貌,已算上乘。”何止上乘,只是这位大爷不喜欢这种类型的而已。邵妍一边正经道,一边却偷偷翻了个白眼。
扇子精准地在她额头轻敲了一记。“罢了,明儿还是先去茶庄那把生意谈了。”
他此行可是正经来谈生意的,昨天被“请”去来这么一趟,虽知并未对他如何,但这个亏,他非得“顺便”找找江南谢家的麻烦出气不可。
“不知裴思芮这一趟是来做什么的。他那位父亲,似也曾是秦芫的爱慕者。”苏寻半闭着眼睛靠在浴桶边上。
这房中蒸的烟雾缭绕,顾衡汗都擦了几回了,他却仍觉得冰冷。偏生水中药物似带着灼热,化作缕缕青烟钻入体内,不疼,却异常难受。
“秦芫这样一个美人,却爱上那个木头疙瘩,到底是可惜了。”顾衡语中不免有些感慨。
秦顾两家,作为不入世的医药世家,亦敌亦友已有百余年交情,上一代却出了几个为了入世,不惜与家族决裂的奇葩。
秦芫是一个,不得所爱病逝。她妹妹秦若也是一个,嫁入太子府,三年前逼宫一战下落不明。还有一个,便是顾衡了,在太医院任了几年职,受人牵连辞官隐匿江湖了。
想起那段搅动风云的时光,年少轻狂,总以为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顾衡终是叹了口气。“我知你是千羽司的人。不管真是来养病还是来做什么,栩栩是个好孩子,希望你手下留情。”
苏寻点了点头。一入千羽司,世人总以为便是替皇上做那些监视,暗杀,总之是不见光的事情,苏家的人也因此疏远他。
也只有那个小姑娘,会以为他不会害她。不过看在她或是那人妹妹的份上,他也会对她照顾几分。
“今晚月色不好,怕是天气有变,你这症状,又要多吃些苦头了。”
窗外一轮新月如钩,与厚厚的云层竭力做着斗争,照在小院的青石板上,一会清明,一会灰暗。
“一连几天雨,今儿总算天晴了,你这小丫头近日倒是坐得住,不悄悄出去玩么?”顾衡正将药末碾成细细的药粉。他看着旁边捧着医书,一会出神一会冥想的栩栩,觉得很是惊奇。
“茵陈、栀子、旱墨莲、女贞子——瑞脑——啊,我知道了!”栩栩忽然一声惊呼,拍手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毒了!”说着扯过一张纸来便写,时而斟酌几分,又涂抹几回,笔下却不停。等到一张纸面目全非,终于写出一个方子来。
顾衡一眼瞥过,不禁感叹一声。这孩子对于用药悟性平平,对于制香,却有着过人的天赋,加之心思通透,也不知是福是祸。
“虽不全对,也八九不离十了。”说罢将用量增减几笔,重又递给她。
栩栩看过不接,只问道:“顾先生如何对这毒如此了解?”
顾衡苦笑一声:“只因这毒,本就是我配出来的。”若他早知这毒会用在谢彦安身上,他是怎么也不会将它给先皇的。
栩栩一时突然明白了很多她在反推毒方时不解的地方,而接下来的这句话,却证实了那个她努力将它忽视的猜测。
“那日正逢重阳佳节,此毒故名,醉花阴。”
她听见自己僵硬的声音说:“药快好了,我给他端过去吧。”起身一个踉跄,跌跌撞撞便向外跑了。
栩栩几乎是一路小跑,端着熬好的药走到苏寻房门口,一时却又停了下来。
这几日虽两人都在顾衡家中,但像是故意躲着对方一样,两人并未见过面。今日猜到了他的身世,栩栩只觉心尖都是疼的,特别想来看他。但她并未想好要如何去面对,她从前从未细想过的种种。
无影突然出现,抢过她手中托盘,没好气道:“在这里吹冷风,等药凉了公子又要难受了。”
栩栩正心烦,被他一顿抢白便吼道:“抢什么,不怕洒了!再说,我的簪子呢?”
“嗓门那么大,别把我家公子吵醒了!”
苏寻正昏昏沉沉地睡着。他这寒毒,平日里总靠些解毒丹药勉力压着,这一诱发,发作地格外猛烈,竟连有人到了门口都不曾发觉。
他努力清醒了一下头脑,轻声道:“阿栩进来吧,簪子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