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要兴盛需数年数十年,甚至几代人的努力,而一个家庭的破败往往在一瞬之间。宏才十几年苦读,再二十几年辛勤工作,才使他家成为岗儿村的荣耀户;而他的去世,转瞬之间就使这个家跌落成村里的困难户。这里的“困难”不是经济的,而是精神和心灵的,在物质匮乏年代,能够温饱就不算经济困难。
一个残缺家庭就是一所漏屋,生活在漏屋中的人,无时无刻不担心连雨天。而一个残缺家庭,最怕再遭不幸,一旦再遭不幸,无疑会使这个家陷入更深中的灾难。慕白这个残缺的家偏偏遭遇了不幸,爹去世后两年多,娘便在睡梦中撒手而去。爹走了,娘还在,总算有个残缺的家,而现在娘也走了,慕白兄妹仨成了孤儿。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带着七岁的妹妹和五岁的弟弟怎么过?爹走时,慕白还能安慰娘,分担娘肩上的担子,娘这一走,慕白可真蒙了。
长期以来,都是听到娘起床慕白跟着起来,娘起床有规律,慕白就形成了定点醒的习惯。这天早上醒来娘没起床,慕白还好笑,原来娘也有睡过点的时候,他想搞个小小“把戏”将娘惊醒,便悄悄爬在娘耳边低声喊:“太阳照娘脑门儿了!”可娘一动没动,慕白以为娘太累睡得实,便伸手去推,娘的身体动了动,却一点儿反应没有,慕白赶紧摸娘的脸,感觉却是冰凉的。
慕白“腾”的爬起来扑到娘头前,只见娘脸色蜡黄,双目紧闭。慕白将手放在娘鼻孔下,感觉不到一丝气息。慕白这才意识到娘死了,趴在娘的尸体上放声痛哭,那哭声痛彻心扉,撼天动地。慕韫、慕甫被哥哥的哭声惊醒,俩人揉着惺忪睡眼,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等他们明白过来和哥哥一起痛哭。兄妹三人的哭声惊动了邻居,乡亲们陆续赶过来帮着打理巧手的后事,时间不大,诸葛耀老两口也赶过来。
乡亲们听着慕白兄妹仨撕心裂肺的哭声,纷纷感叹:“多好的一个家,怎么就像大晴天打了个霹雷!剩下仨孩子,今后这日子怎么过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丢下仨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多可怜呀!”“真是世事无常,两年前还风风光光的一家,咋就这样了?”男人们一边忙活,一边默默悲伤,女人个个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慕白只重复着哭一句话:“娘啊,你怎么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叫我们哥儿仨怎么活呀?”慕韫、慕甫则只知道“娘啊,娘啊”地痛哭。诸葛耀将兄妹仨揽到怀里,悉心安慰说:“爹走了,娘也走了,你们还得好好活着,一个劲儿死去活来地哭,身子怎受得了?爹娘在地下不想看到你们这个样子。虽然没了爹娘,还有耀爷爷在,有诸葛家族老少爷儿们在,有乡亲在,有生产队在,会有人管你们。”
耀爷爷的话虽然情真意切,可哪儿管用,如果说爹死有思想准备,娘死则像大晴天突然一个霹雷,一下就把慕白击晕了。爹死时娘在,爷爷奶奶在,总归有依靠。现在唯一的依靠——娘,一句话没留就走了,就算慕白坚强,毕竟才十一岁,怎么承受得了?直哭得眼泪打湿了孝衣,声带撕裂,没有了声音。没人拉得住,没人劝得了,最后哭昏过去。
诸葛宏才是岗儿村人们公认的“文曲星”,可这位“文曲星”一点架子没有。不论年长的、还年轻的、也不论辈分高的,还是辈分低的,见面他总是先打招呼,遇着街上跑的娃娃也好逗逗。农民最朴实,他们只尊敬尊敬自己的人,而对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从不正眼瞅一下。宏才尊敬乡亲,自然得到乡亲们的尊敬。而巧手又是一个十分善良的女人,自家日子富裕,却看不过别人家日子难过。那是一个生活困难的年代,每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总有缺粮的人家,只要她知道了,就会把自家的玉米、高粱背上一袋送过去,谁家急用钱,只要张口从不让空手走。农民也最懂得感恩,善待两位好人留下的三个孩子便成为乡亲们的共识。
生产队长常山主动担起了巧手丧事的总管,村支部书记亲自过来问有没有困难,半村子人来帮忙。在巧手三天丧期,三个生产队停止了大部分生产,在岗儿村人的记忆中,这是一场没人喝事主一口开水,却参加人数最多的葬礼。巧手丧事办完,乡亲们立即着手解决仨孩子的生活问题,首先行动起来的是诸葛家族。诸葛家族在岗儿村是小族,只有十来户,巧手出殡的下午就全聚到慕白家。诸葛耀对大家说:“三个孩子需要有人照看、做伴儿。孙儿们都大了,我们老两口在家也是闲着,一会儿就搬过来,做他们的亲爷爷、亲奶奶。”有诸葛耀老两口照看三个孩子的日常生活,大家自然放心,纷纷承诺:慕白家里有重活儿、累活儿,主动过来干。生产队很快做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决定:每年决算只收兄妹仨一半粮款。这个决定,把兄妹仨没劳动能力和公家给他们抚养费两个因素都考虑了进去。
慕白着实是个懂事儿的孩子,虽然悲痛欲绝,却没忘记感恩乡亲,从爹娘坟上回来,就带着妹妹弟弟挨门挨户磕头,感动得人们纷纷落泪。
当天晚上的饭是慕白帮荣奶奶做的。吃饭的时候,慕白对爷爷奶奶说:“我不上学了,公家给我们抚养费,生产队分给我们粮食却只收一半粮款。老师说过,不劳动就得到东西叫不劳而获,是剥削,我不想做剥削人的人,要自己养活自己。”
诸葛耀认真地问慕白:“你准备怎么自己养活自己?”
慕白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信心满满地回答:“养两头猪,再养三四只羊,一年下来能卖三四百块钱。用自己养的猪羊卖的钱按全数缴生产队粮款,公家的抚养费不要了,这样,不就自己养活自己了。”
诸葛耀听完慕白的话缓缓道:“人一辈子分好几个阶段:婴儿的时候就得娘抱着;三四岁、五六岁就得玩儿,玩儿得不高兴还要爹娘哄;到了七岁得上学,长大了才做事情;到了爷爷、奶奶的年纪什么都做不动了,只能歇着吃白食。你现在没劳动能力,靠公家、生产队抚养不叫剥削。上学是你现在的唯一正事儿,学上好喽,有了学问才能做大事儿,能做大事儿是对公家的最好报答,做了大事儿挣得钱多,才有能力报答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