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从十天前说起。
程闻度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欲断的弦般绷在殡仪馆大门之外。
雨幕交织如层层恶鸦过境。而他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已经近两个小时了。远远望去,殡仪馆三号厅门口呜呜咽咽的人群均化作清一色的黑色浮点,并自觉为驶入的灵车辟出一条道来。他听着雨水肆意在伞面吵闹不休,听着灵车里端出死者遗像之时人群爆发出的恸哭。这个因台风瘫痪了五天的城市,此刻像极了一张呱噪的砂纸,在程闻度的鼓膜边不停的刮擦,提醒着他被人群抛弃的事实。
这是他父亲的葬礼,悲痛难当的人群中却没有他程闻度的影子。这一切在外人看来,更像某人穿着双拖鞋出门买煎饼果子,挤到人堆里,去观赏一条被撞死街头的狗。
六天前父亲的私人律师携遗嘱造访。此时距他大学毕业父子断绝往来已有五年之久。
都说无情不似多情苦,那他的爸爸程坤也算是万中无一的快活人了。要不怎么会白纸黑字在遗嘱中写明不允许程闻度出现在葬礼之上?甚至他想送他最后一程,也被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后来这个他应该叫爸爸的亲人陷入了重度昏迷,带着对唯一子嗣的爱分给了他80%的家产,也带着对他坚决不肯叫贾钰秋为妈妈的恨,长眠而去。
领头的短发女人缓缓往里走,人群立刻像蚁窝里溅了热油,纷纷锁定方向也往里涌。程闻度深知自己没资格再往前一步,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浮点一个个被纪念堂枪黑色的大门吞噬。
这么多年过去了,最恨我的还是她。
程闻度说的那个她,就是领头举死者遗像那位,他的继母贾钰秋——她替程闻度履行了他的义务,以程家孤孀的身份一遍遍听着宾客的悼念之词。葬礼上把儿子隔离在众人之外,是父亲对她最大限度的补偿了吧!她听到节哀顺变时的表情,他不用看就能描摹出来,势必是冷若腊月飞霜的。毕竟那张并不美艳却极其嫌弃他的脸,他可是看了十一年。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呢?那就更久了,久到程闻度这个连小学同桌叫什么都清楚明白的极品大脑都想不起来这件事确切发生的年份。他只知道那年的冬天好冷。
真的好冷。他发烧了,对于他的母亲来说反而是个好机会,程闻度的爸爸已经两个月没有看他们母子了,而她习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她抱着浑身滚烫近乎休克的程闻度去了程家,然而按了近一个小时电铃都没有一个人开门。他讨厌妈妈穿皮草的样子,因为她每次都要化特别浓的妆,而她抱他的时候他总觉得是一个裹了水貂死尸的细颈香水瓶在和自己亲密接触。
妈妈,我难受。他说。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妈妈甚至没有考虑到一个高烧不退的孩子起码需要一杯开水。她只是用空出来的手拼命的按着电铃,一边痴痴地喊:程坤,程坤,你出来看看我们的孩子,你不是说爱我的吗?只爱我。程闻度犹记得妈妈当时直勾勾看着大铁门内的豪华别墅和花园时的表情,就像一个连输两天已经倾家荡产只待扳回一局的亡命赌徒。
他多希望妈妈会跟他说:孩子别怕,妈妈带你去看医生。而他听到的却是,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我们就有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铁门终于开了,出来了一个短发女人。这是程闻度第一次见到贾钰秋,父亲的原配。那是一个很高傲的女人,长得并不漂亮,举手投足却充满了贵族气息,她生于大富之家,国外长大。而他的父亲,此刻正在铁门以内,安然的看着报纸,做着原配小三和平共处的春秋大梦。
她并不像狗血剧里原配那样破口大骂或干脆打一架咬个一嘴毛,她冲着程闻度过来,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探探温度,并被他的高温有些吓到。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拿出来一个信封,里面厚厚的一沓钱。
“想钱想疯了,连孩子都不放过。”她走之前说。
程闻度曾经以为她说那句话是关心过他的,至少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怜悯吧。这个平衡很快就破坏殆尽了,他十一岁,妈妈因子宫肌瘤去世。他抱着大不了退学流浪街头的信念在家里等了两天两夜,终于等来了爸爸派来接他的人。第一次踏进程家,贾钰秋和爸爸正大吵不止,还摔了客厅里所有能摔的东西。程闻度想和她和平共处的希冀在他进门的时候就彻底成了泡影。他问了管家自己的房间在哪儿,说了声:
我写作业去了,晚饭不必叫我。
然后他关上了门。那天起他学会了隔离门外面的一切,那扇雕着狐狸的水曲柳门成了他和外界的一道安全线,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关上的不止是门,还有和人亲近的心。
程闻度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朱汐曾经说,他的家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人味儿。他是一个洁癖者,家里的一切都整齐划一到可以拿标尺测量,特别令人绝望的是——你在他的桌子上甚至找不到一丝洒出来的咖啡印痕或者没有摆进收纳盒的空调遥控器。而律师带来的遗嘱还在档案袋里,露出一个含蓄的白角。潘多拉的魔盒对于程闻度来说毫无意义,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份文件里的数字后面到底有多少个零,也不介意人们得知被赶出家门的落魄男子突然一夜暴富是嫉妒莫名还是嗤之以鼻。在这之前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他的咖啡厅老板,如果非要问他有什么心愿,也不过是攒够钱建一所希望小学,那他自己一定要教体育。
程闻度把档案袋里的文件取出来,他准备整理一下再塞好密封起来,这么做的结果是,有一张淡金色的请柬在颠三倒四的过程中掉了出来。
请柬中央红色边框以内写着规范的隶书——无穷当铺。
当铺?
如果他历史课没打瞌睡的话,当铺这个称谓在新中国成立后就灭绝于世了。现在类似的店铺,也用比较洋气的典当行来称呼,内容和运作方式更和以前的当铺千差万别。换做以前他肯定会冷哼一声把它扔到纸篓里自生自灭,今天不同,他忽然好奇心大作。又或者是请柬上神秘的图腾花纹吸引了他?那是一只似龙非龙长有火焰般翅膀的兽类,尖爪盘踞在几株黑色的彼岸花之上,很是传神,总之他鬼使神差的打开了请柬。
和他预想的不同,里面只有毛笔书写的寥寥几字:
这里有你在寻找的一切。
一切?如果不是他疯了,那就是写这个的人疯了。他活了这么多年,不靠天不靠地,凡事自己努力争取;曾经抱怨彷徨过,但还是坚信只有亲手开辟的才叫命运。冷不丁有人说,你什么都不必做,来无穷当铺吧,他当然要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只是这谎言说的也太自信了点儿。
但奇怪的事情很快还是发生了。
他听到有车喇叭在响,想着是不是楼下有谁违规停车惹怒了其他业主,但过了足足半个小时喇叭声依旧锲而不舍的响个不停。这下把他的焦躁情绪全给带了出来,再一想更不对劲,他当初选这个公寓入住就是看中了这儿安保严格,五六年来这儿从来没吵吵闹闹让人烦心过,再说他在三楼听着都心烦意乱,其他楼层今天怎么就跟开了静音一样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架不住心中的疑惑,还是推开了窗户。
这一瞅不打紧,楼下果然有一辆黑色轿车,车旁赫然站了一个穿深灰色中山装留着板寸头的中年男人,他戴着一副白手套,毕恭毕敬的冲着他鞠了一躬,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分明就是邀他上车的意思。
程闻度有些懵,还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他手中和他一模一样的请柬,他明白了。要么就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要么就是无穷当铺确有其存在,他知道这里透着一丝诡异,但此时容不得他再详尽分析,他下了楼。
中年男人接过他的请柬,随即颇有涵养的拉开了车门:
“程闻度先生,请上车。”
“你哪位?你想带我去哪里?”
程闻度注视着他的眼睛,隐私外泄是可见的事实了,想要抽离恐怕不容易,他现在有一大堆的问题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程闻度先生,您是我们无穷当铺至为尊贵的客人,我这就为您效劳,带您去您想要去的地方。”
“无穷当铺真的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夸张了吧。
这话他没说出口,但对方已经了然于胸:
“并没有夸张,先生,您抵押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程闻度敷衍式的点了点头,心想手上那块表值点儿钱,拿它做抵押图一乐呵算了,反正他的生活已经够无趣了,现在冒出个无穷当铺,他倒要看看幕后的人能出什么幺蛾子来。
上车之后他暗暗叫苦,车后座比外面看起来空间大的多,除了正前方所有的玻璃都被银白色布幔遮了个密不透风。但好在旁边有一个小桌板,已经倒好了热茶,还有一盘提拉米苏。
“请不要打开窗户或者试图有类似的动作,还有,请把手机还有录音笔等物品暂时交由我们保管。”那男人坐上驾驶座,便回头向程闻度要求道。
“如果我不答应呢?”
“这是我们当铺的规矩。”
“你们这是软禁,我要下车。”程闻度何许人?他从小就不是守规矩的乖乖牌,一个来路不明的店铺向他抛出橄榄枝,他可不会晕头晕脑的就全盘接受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偿所愿,您真的要放弃这样的机会吗?”
说的是改变人生吗?
不得不承认,程闻度被说中了心事。
他曾无数次的想象过,如果可以改变人生,那他再也不要做第三者的孩子。那样的话妈妈就不用望穿秋水的守着几乎永远不会响起来的电话;爸爸不用一边痛恨着他的存在,一边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他是唯一血脉这个事实;而他,再也不用为自己是私生子被同学嘲笑被打的头破血流。如果他可以换一个位置存在,这一切都不应该是悲剧。
“你最好没有说谎。”
他心一横,关上了车门。